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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聽這馬蹄落地之聲,世間除了自己的白馬之外,更無別駒。她臉色微變,搶步出門,只見白馬的背影剛在楓林邊轉過,馬背上騎著一個灰衣男子,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。

  她縱聲大叫:「偷馬賊,快停下!」胡斐回頭笑道:「偷包賊,咱們掉換了吧!」說著哈哈大笑,策馬急馳。

  袁紫衣大怒,提氣狂奔,她輕功雖然了得,卻怎及得上這匹日行千里的快馬?奔了一陣,但見人馬的影子越來越小,終於再也瞧不見了。

  這一個挫折,將她連勝韋陀門四名好手的得意之情登時消得乾乾淨淨。她心下氣惱,卻又奇怪:「這白馬大有靈性,怎能容這小賊偷了便跑,毫不反抗?」

  她奔出數里,來到一個小鎮,知道再也趕不上白馬,要待找家茶鋪喝茶休息,忽聽得鎮頭一聲長嘶,聲音甚熟,正是白馬的叫聲。她急步趕去,轉了一個彎,但見胡斐騎著白馬,回頭向她微笑招手。

  袁紫衣大怒,隨手拾起一塊石子,向他背心投擲過去。胡斐除下頭上帽子,反手一兜,將石子兜在帽中,笑道:「你還我包袱不還?」袁紫衣縱身向前,要去搶奪白馬,突聽呼的一響,一件暗器來勢勁急,迎面擲將過來。

  她伸左手接住,正是自己投過去的那塊石子,就這麼緩得一緩,只見胡斐雙腿一夾,白馬奔騰而起,倏忽已在十數丈外。

  袁紫衣怒極,心想:「這小子如此可惡。」她不怪自己先盜人家包袱,卻惱他兩次戲弄,只恨白馬腳程太快,否則追上了他,奪還白馬不算,不狠狠揍他一頓,也真難出心頭之氣。只見一座屋子簷下繫著一匹青馬,她不管三七二十一,奔過去解開韁繩,飛身而上,向胡斐的去路疾追,待得馬主驚覺,大叫大罵地追出來時,她早已去得遠了。

  袁紫衣雖有坐騎,但說要追上胡斐,卻是休想,一口氣全出在牲口身上,不住的亂鞭亂踢。那青馬其實已是竭盡全力,她仍嫌跑得太慢。馳出數里,青馬呼呼喘氣,漸感不支。將近一片樹林,只見一棵大松樹下有一件白色之物,待得馳近,卻不是那白馬是甚麼?

  她心中大喜,但怕胡斐安排下詭計。引自己上當,四下裏一望。不見此人影蹤,這才縱馬往松樹下奔去。離那白馬約有數丈,突見松樹上一個人影落了下來,正好騎在白馬背上,哈哈大笑,說道:「袁姑娘,咱們再賽一程。」這時袁紫衣那再容他逃脫,雙足在馬鐙上一登,身子突地飛起,如一隻大鳥般向胡斐撲了過去。

  胡斐料不到她竟敢如此行險,在空中飛撲而至,若是自己擊出一掌。她在半空中如何能避?當即一勒馬韁,要坐騎向旁避開。豈知白馬認主,口中低聲歡嘶,非但不避,反而向前迎上兩步。

  袁紫衣在半空中右掌向胡斐頭頂擊落,左手往他肩頭抓去。胡斐一生之中,從未和年輕女子動過手,這次盜她白馬,一來認得這是趙半山的坐騎,要問她一個明白,二來怪她取去自己包袱,顯有輕侮之意,要小小報復一下,但突然見她當真動手,不禁臉上一紅,身子一偏,躍離馬背,從她身旁掠過,已騎上了青馬。

  二人在空中交差而過。胡斐右手伸出,潛運指力,扯斷她背上包袱的繫繩,已將包袱取在手中。袁紫衣奪還白馬,餘怒未消,又見包袱給他取回,叫道:「小胡斐,你怎敢如此無禮?」胡斐一驚,問道:「你怎知我名字?」袁紫衣小嘴微扁,冷笑道:「趙三叔誇你英雄了得,我瞧也稀鬆平常。」

  胡斐聽到「趙三叔」三字,心中大喜,忙道:「你識得趙半山趙三哥麼?他在那裏?」袁紫衣俏臉上更增了一層怒氣,喝道:「姓胡的小子,你敢討我便宜?」胡斐愕然道:「我討甚麼便宜了?」袁紫衣道:「怎麼我叫趙三叔,你便叫趙三哥,這不是想做我長輩麼?」

  胡斐自小生性滑稽,伸了伸舌頭,笑道:「不敢,不敢!你當真叫他趙三叔?」袁紫衣道:「難道騙你了?」胡斐將臉一板,道:「好,那我便長你一輩,你叫我胡叔叔吧,喂,紫衣,趙三哥在那裏啊?」

  袁紫衣卻從來不愛旁人開她玩笑。她雖知胡斐與趙半山義結兄弟,乃是千真萬確之事,只見他年紀與自己相若,卻厚起臉皮與趙半山稱兄道弟,強居長輩。更是有氣,刷的一聲,從腰間抽出一條軟鞭,喝道:「這小子胡說八道,我教訓教訓你。」

  胡斐見她這條軟鞭乃銀絲纏就,鞭端有一枚小小金球,模樣甚是美觀。她將軟鞭在空中揮了個圈子,太陽照射之下,金銀閃燦,變幻奇麗。她本想下馬和胡斐動手,但一轉念間,怕胡斐詭計多端,又要奪馬,於是催馬上前,揮鞭往胡斐頭頂擊落。這軟鞭展開來有一丈一尺長,繞過胡斐身後,鞭頭彎轉,金球逕自擊向他背心上的「大椎穴」。

  胡斐上身一彎,伏在馬背,只道依著軟鞭這一掠之勢,鞭子必在背脊上掠過。猛聽得風聲有異,知道不妙,左手抽出單刀,不及回頭瞧那軟鞭來勢,隨手一刀反揮,噹的一聲,單刀與金球相撞,已將袁紫衣的軟鞭反蕩了開去。

  原來她軟鞭掠過胡斐背心,跟著手腕一沉,金球忽地轉向,打向他右肩的「巨骨穴」。她眼見胡斐伏在馬背,只道這一下定已打中他的穴道,要叫他立時半身麻軟。那知他聽風出招,竟似背後生了眼睛,刀鞭相交,只震得她手臂微微酸麻。

  胡斐抬起頭來,嘻嘻一笑,心中卻驚異這女郎的武功好生了得,她以軟鞭鞭梢打穴,已是武學中十分難得的功夫,何況中途變招,將一條又長又軟的兵刃使得宛如手指一般,擊打穴道,竟無釐毫之差,同時不禁暗自慚愧,幸好她打穴功夫極其高強,自己才不受傷。

  原來他雖見袁紫衣連敗韋陀門四好手,武功高強,但仍道她藝不如己,對招之際,不免存了三分輕視之心,豈知她軟鞭打穴,過背迴肩,著著大出於自己意料之外,適才反手這一刀,料定她是擊向自己巨骨穴,這才得以將她鞭梢盪開,若是她技藝略差,打穴稍有不準,這一刀自是砍不中她鞭梢,那麼自己背上便會重重吃了一下,雖然不中穴道,一下劇痛勢必難免。

  袁紫衣但見他神色自若,實不知他心中已是大為吃驚,不由得微感氣餒。長鞭在半空中一抖,啪的一聲爆響,鞭梢又向他頭上擊去。

  胡斐心念一動:「我要向她打聽趙三哥的消息,眼見這姑娘性兒高傲,若不佔些便宜,怎肯明白跟我說出?說不得,瞧在趙三哥面上,便讓她一招。」見鞭梢堪堪擊到頭頂,將頭向左一讓,這一讓方位是恰到好處,時刻卻略遲一霎之間,但聽得波的一聲,頭上帽子已被鞭梢捲下。胡斐雙腿一夾,縱馬竄開丈許,還刀入鞘,回頭笑道:「姑娘軟鞭神技,胡斐佩服得很。趙三哥他身子可好?他眼下是在回疆呢還是到了中原?」

  他若是真心相讓,袁紫衣勝了這一招,心中一得意,說不定便將趙半山的訊息相告。偏生他年少氣盛,也是個極好勝之人,這一招讓是讓了,卻讓得太過明顯,待她鞭到臨頭,方才閃避,而帽子被捲,臉上不露絲毫羞愧之色,反而含笑相詢,簡直有點長輩戲耍小輩模樣。袁紫衣早已一眼看出,冷然道:「你故意相讓,當我不知道麼?帽子還你吧!」說著長鞭輕輕一抖,捲著帽子往他頭上戴去。

  胡斐心想:「她若能用軟鞭又將帽子給我戴上,這分功夫也就奇妙得緊。我如伸手去接,反而阻了她的興頭。」於是含笑不動,瞧她是否真能將這丈餘長的銀絲軟鞭,運用得如臂使手。但見鞭梢捲著帽子,順著他胸口從下而上兜將上來,衹因上勢太慢,將與他臉平之時,鞭梢上兜的勁力已衰,鞭尾一軟,帽子下落。胡斐忙伸手去接,突見眼前白光一閃,心知不妙,只聽拍的一響,眼前金星亂冒,半邊臉頰奇痛透骨。他知已中了暗算,立即右足力撐,左足一鬆,人已從左方鑽到了馬腹之下,但聽得拍的一響,木屑紛飛,馬鞍已被軟鞭擊得粉碎,那馬吃痛哀嘶。

  胡斐在馬腹底避過她這連環一擊,順勢抽出單刀,待得從馬右翻上馬背,單刀已從左手交向右手,右頰兀自劇痛,伸手一摸,只見滿手鮮血,這一鞭實是打得不輕。

  袁紫衣冷笑道:「你還敢冒充長輩麼?姑娘這一鞭若不是手下留情,不打下你十七八顆牙齒才怪。」

  這句話倒非虛語,她偷襲成功,這一鞭倘是使上全力,胡斐顴骨非碎不可,左邊牙齒也勢必盡數打落,但饒是如此,已是他藝成以來從所未有之大敗,不由得怒火直衝,圓睜雙目,舉刀往她肩頭直劈下去,袁紫衣心中微感害怕,知道對手實非易與,這一次他吃了大虧,動起手來定然全力施為,於是舞動長鞭,勁透鞭梢,將胡斐擋在兩丈之外,要叫他欺不近身來。

  ***

  就在此時,只聽得大路上鸞鈴響動,三騎馬緩緩馳來,見到有人動手,一齊駐馬而觀。胡斐和袁紫衣同時向三人望了一眼,只見兩個穿的是清廷侍衛服色,中間一人穿的是常服,身材魁偉,約莫四十來歲年紀。

  鞭長刀短,兵刃上胡斐先已吃虧,何況他騎的又是一匹受了傷的劣馬。袁紫衣的坐騎卻是神駿無倫,她騎術又精,竟似從小便在馬背上長大一般,因此拆到十招以外,胡斐仍是欺不近身去。

  他刀法一變,正要全力搶攻,忽聽得一個侍衛說道:「這女娃子模樣兒既妙,手下也很來得啊。」另一個侍衛笑道:「曹大哥你若是瞧上了,不如就伸手,別讓這小子先得了甜頭。」那姓曹的侍衛仰天哈哈大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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