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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一


  孫伏虎等師兄弟三人互視一眼,各不作聲。過了半晌,三師弟楊賓說道:「師父得的是中風之症,一發作便人事不知,是以沒留下遺言。」另一名侍衛道:「嗯,嗯。貴門的前輩尊長,定是有一番主意了。」二弟子尉遲連道:「我們幾位師伯叔散處各地,向來不通音問。」那侍衛道:「如此說來,立掌門之事,倒還得費一番周折。福大帥主持的掌門人大會,定在八月中秋,距今還有兩個月,貴門須得及早為計才好。」師兄弟三人齊聲稱是。

  一名老武師道:「自來不立賢便立長,萬老拳師既無遺言,那掌門一席,自非大弟子孫師兄莫屬。」孫伏虎笑了笑,神色之間甚是得意。另一名老武師道:「立長之言是不錯的。可是孫師兄雖然入門較早,論年歲卻是這位尉遲師兄大著一歲。尉遲師兄老成精幹,韋陀門若是由他接掌,定能發揚光大,萬老拳師在天之靈,也必極為欣慰了。」

  尉遲連伸袖擦了擦眼,顯得懷念師父,心中悲戚。第三名老武師連連搖手,說道:「不然不然,若在平日,老朽原無話可說。但這番北京大會,各門各派齊顯神通。韋陀門掌門人如不能藝壓當場,豈不是壞了韋陀門數百年的英名?因此以老朽之見,這位掌門人須得是韋陀門中武功第一的好手,方能擔當。」這番話說得眾人連連點首,齊聲稱是。

  那老武師又道:「三位師兄都是萬老拳師的得意門生,各擅絕藝,武林中人人都是十分欽佩的。不過說到出乎其類,拔乎其萃,那還是後來居上,須推小師弟楊賓了。」第一名老武師哼了一聲,道:「那也未必。武學之道,多練一年,功夫便深一年。楊師兄雖然天資聰穎,但就功力而言,那是遠遠不及孫師兄了。刀槍拳腳上見功夫,這是絲毫勉強不來的。」第二名老武師道:「說到臨陣取勝,鬥智為上,鬥力其次。兄弟雖是外人,但平心而論,足智多謀,還該推尉遲師兄。」

  他三人你一句,我一句,起初言語中都還客氣,到後來漸漸面紅耳赤,聲音也越說越大。幾十桌的客人停杯不飲,聽他三人爭論。胡斐心道:「原來三個老武師都是受人之託,來作說客的,說不定還分別受了三名弟子的好處。」

  弔客之中,有百餘人是韋陀門的門人,大都是萬老拳師的再傳弟子,各人擁戴自己師父,先是低聲譏諷爭辯,到後來忍不住大聲吵嚷起來。各親朋賓客或分解勸阻,或各抒己見,或袒護交好,或指斥對方,大廳上登時亂成一片。有幾個脾氣暴躁、互有心病之人,竟拍桌相罵起來,眼見便要掄刀使拳。萬老拳師屍骨未寒,門下的徒弟便要為掌門一席而同室操戈了。

  那坐在首席的侍衛聽著各人爭吵,並不說話,望著萬老拳師的靈位,只是微笑,眼見各人越鬧越是厲害,突然站起身來,說道:「各位且莫爭吵,請聽兄弟一言。」眾人敬他是官,一齊住口。

  那侍衛道:「適才這位老師說得不錯,韋陀門掌門人,須得是本門武功之首,這一節各位都是贊同的了?」大家齊聲稱是。那侍衛道:「武功誰高誰低,嘴巴裏是爭不出來的。刀槍拳腳一比,立時便判強弱。好在三位是同門師兄弟,不論勝負,都不會失了和氣,更不會折了韋陀門的威風。咱們便請萬老拳師的靈位主持這場比武,由他老人家在天之靈擇定掌門,倒是一段武林佳話呢。」

  眾人聽了,一齊喝采,紛紛道:「這個最公平不過。」「讓大家見識見識韋陀門的絕藝。」「憑武功分勝敗,事後再無爭論。」「究竟是北京來的侍衛老爺,見識高人一等。」

  那侍衛見眾人一致附和其說,神情甚是得意,說道:「同門師兄弟較藝比武,那是平常之極的事,兄弟卻要請三位當眾答允一件事。」尉遲連在師兄弟三人之中最是精明幹練,當即說道:「但憑大人吩咐,我們師兄弟自當遵從。」那侍衛道:「既是憑武功分上下,那麼武功最高的便為掌門,事後任誰不得再有異言,更起紛爭。」三人齊聲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他三人武功各有所長,常言道:「文無第一,武無第二。」各人自忖雖然並無必勝把握,但奮力一戰,未始便不能壓服兩個同門。

  那侍衛道:「既是如此,大夥兒便挪地方出來,讓大家瞻仰韋陀門的精妙功夫。」眾人七手八腳搬開桌椅,在靈位前騰出老大一片空地。眼見好戲當前,各人均已無心飲食,只有少數饕餮之徒,兀自低頭大嚼。

  那侍衛道:「那兩位先上?是孫師兄與尉遲師兄麼?」孫伏虎說道:「好,兄弟獻醜。」早有他弟子送上一柄單刀。孫伏虎接刀在手,走到師父靈前磕了三個頭,轉身說道:「尉遲師弟請上吧。」

  尉遲連心想若是先與大師兄動手,勝了之後還得對付三師弟,不如讓他們二人先鬥個筋疲力盡,自己再來卞莊刺虎,撿個現成,於是拱手道:「兄弟武藝既不及師兄,也不及師弟,這個掌門原是不敢爭的。只是各位老師有命,不得不勉強陪師兄師弟餵招,還是楊師弟先上吧。」

  楊賓脾氣暴躁,大聲道:「好,由我先上便了。」從弟子手中接過單刀,大踏步上前。他也不知該當先向師父靈位磕頭,當下立個門戶,右手持刀橫置左肩,左手成鉤,勁坐右腿,左腳虛出,乃是六合刀法的起手「護肩刀」。

  少林韋陀門拳、刀、槍三絕,全守六合之法。所謂六合,「精氣神」為內三合,「手眼身」為外三合,其用為「眼與心合,心與氣合,氣與身合,身與手合,手與腳合,腳與胯合。」全身內外,渾然一體。賓客中有不少是武學行家,見楊賓橫刀一立,神定氣凝,均想:「此人武功不弱。」孫伏虎刀藏右側,左手成掌,自懷裏翻出,使一招「滾手刺扎」,說道:「師弟請!」

  與胡斐同桌的那中年武師賣弄內行,向身旁後生道:「單刀看的是手,雙刀看的是走。使單刀的右手有刀,刀有刀法,左手無物,那便安頓為難。因此看一人的刀上功夫,只要瞧他左手出掌是否厲害,便知高低。你瞧孫師兄這一掌翻將出來,守中有攻,功力何等深厚?」胡斐聽他說得不錯,微微點頭。

  說話之間,師兄弟倆已交上了手,雙刀相碰,不時發出叮噹之聲。那中年武師又道:「這二人刀法,用的都是『展、抹、鉤、剁、砍、劈』六字訣,法度是很不錯的。」那後生道:「甚麼叫做鑽母鉤肚?」中年武師冷笑一聲道:「刀法之中,還有鑽他媽媽、鉤你肚子麼?刃口向外叫做展,向內為抹,曲刃為鉤,過頂為砍,雙手舉刀下斬叫做劈,平手下斬稱為剁。」那後生脹紅了臉,再也不敢多問。

  胡斐雖然刀法精奇,但他祖傳刀譜之中,全不提這些細緻分別,注重的只是護身傷敵諸般精妙變招,這時聽那中年武師說得頭頭是道,心想:「原來刀法之中還有這許多講究。但瞧這師兄弟倆的刀招,也無甚麼特異之處。」

  眼見二人越鬥越緊,孫伏虎矯捷靈活,楊賓卻勝在腕力沉雄,一時倒也難分上下。正鬥之間,大門外突然走進一人,尖聲說道:「韋陀門的刀法,那有這等膿包的,快別現世了吧!」孫楊二人一驚,同時收刀躍開。

  胡斐早已看清來人是個妙齡少女。但見她身穿紫衣,身材苗條,正是途中所遇那個騎白馬的女子。她背上負著一個包袱,卻不是自己在飯鋪中所失的是甚麼?只見她一張瓜子臉,雙眉修長,膚色雖然微黑,卻掩不了姿形秀麗,容光照人,不禁大是驚訝:「這女子年紀和我相若,難道便有一身極高武功,如此輕輕巧巧的取去包袱,竟使我絲毫不覺?」

  孫楊二人聽來人口出狂言,本來均已大怒,但停刀一看,卻是個娉婷嬝娜的女郎,愕然之下,說不出話來。

  那女郎道:「六合刀法,精要全在『虛、實、巧、打』四字。你們這般笨劈蠻砍,還提甚麼韋陀門?甚麼六合刀?想不到萬老拳師英名遠播,竟調教了這等弟子出來。」她聲音爽脆清亮,人人均覺動聽之至。

  說這番話的如是一個漢子,孫楊二人早已發話動手,然而見這女郎纖腰削肩,宛似弱不禁風,那裏是個會武之人?但聽她說出六合刀法那「虛、實、巧、打」四字法,卻又一點不錯,一時不知如何對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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