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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商老太見王氏兄弟低下了頭,大聲道:「你是甚麼東西,竟然上商家堡來欺人?只可嘆我先夫商劍鳴死後,八卦門中再無英雄好漢。我兒子年幼,老婆子是女流之輩,只好容得你欺侮。」忽然放聲哭道:「劍鳴啊,你一死之後,八卦門就只剩下一批狗熊了,只知道奉承外人,再沒半個有骨氣之人,能給門戶爭一口氣。劍鳴啊,趕明兒起,我叫你兒子改投太極門,別讓他在江湖上灰頭土臉,一輩子讓人看輕了。劍鳴啊,想當年你何等英雄,早知今日如此,這柄八卦刀你就該帶入棺材,也免得在這裏出醜露乖。」她哭一聲,罵幾句,將八卦刀拋在地下,又用腳踏,又吐唾沫。只氣得王氏兄弟滿腔怒火,可又不能當著外人之面和她爭吵。

  趙半山急欲帶著陳禹離去,只是見商老太以如此毒辣手段對付胡斐,自己一去,這小孩必遭毒手。他雖與胡斐毫無瓜葛,但事見不平,焉能袖手不理?向王氏兄弟抱拳道:「這孩子我今日就帶了去,日後再謝二位盛情。」

  王劍英還未答話,商老太卻又哭叫起來:「劍鳴啊,你早早死了倒也乾淨,不必見到這般丟人現眼之事。你師弟號稱八卦門高手,卻鬥不過一個十多歲的孩子,連看家門的一柄刀也讓人家奪了。你師兄更加怕那小孩,只盼他快些遠遠離開……」

  王劍英給她激得再也忍耐不住,大聲喝道:「住嘴!」轉身向趙半山道:「趙三爺,適才我弟妹之言,你都聽見啦。今日不是在下不給趙三爺這個面子,只是若憑這小孩如此而去,八卦門在江湖再難立足,兄弟也沒臉做人。」趙半山心想:「這話倒也是實情。」於是向胡斐說道:「孩子,你怎地得罪兩位王師傅了?快磕個頭陪了禮,隨我出去。」

  趙半山見識老到,這一次卻說錯了話,他見胡斐適才將商老太這一帶,身手雖然不弱,總是個孩子,那知胡斐天生豪邁,豈肯輕易向人低頭?笑道:「趙三爺,你叫他向我磕頭?這個我可不敢當。」趙半山一愣,心道:「這小子怎地如此貧嘴?」

  王劍英本想胡斐一陪禮,就此下台,聽他如此回答,心中怒極,但不願在趙半山面前顯得少了涵養,當下仍是不動聲色,說道:「小兄弟,你武功果然不錯,也怪不得你狂妄。來來來,王某領教你幾招。」

  胡斐躍到廳心,呼的一拳,迎面就往王劍英鼻子上打去。王劍英微微一笑,順手還了一掌。

  王劍英這一掌拍出去時輕輕巧巧,但掌到半路,已是挾著一股疾風,向胡斐撲面擊去。趙半山心道:「這姓王的家學淵源,掌上勁力果然非同凡響。」他生怕這一掌就將胡斐擊得重傷,當即身子微向前傾,預擬於危急之時,出掌拍向王劍英後心,以卸掌力。

  那知小胡斐身法奇快,上身一側,王劍英一掌已然打偏。但王劍英是當世八卦門中第一高手,左掌打歪,右掌毫不停留,已自右上向左下斜劈下去。胡斐雙拳一舉,拍的一響,這一掌正好劈在他的拳上。

  胡斐叫道:「啊喲,好痛!」驀地裏「沉肘擒拿」,伸手抓他左手「曲池穴」,這一招極其怪異,王劍英一怔,向後躍開一步。商老太與馬行空對望了一眼,心中均道:「怎麼這孩子也會使這怪招?」原來當日閻基劫鏢,與馬行空動武,十餘招怪招之中,就是有這招「沉肘擒拿」。

  王劍英一退又進,使招「猛虎伏樁」,探掌切胡斐左臂。胡斐半轉身子,「鉤腿反踢」,又是一記怪招。這一來,馬行空等固然更是詫異,連見多識廣的趙半山也暗覺奇怪。王劍英見他招法中隱含相辱之意,心道:「若不給你吃點苦頭,可叫人家小看了八卦門。」他雖與胡斐動武,心中卻那將這孩子當作對手,一招一式,全是露給身旁的大名家趙半山觀看,因之出手凝重,圓轉如意,不敢失了半點名家的身份,只因心有旁屬,招數上竟是不求狠辣,唯恐讓趙半山小覷了,說一句:「名門高弟,豈能如此浮囂?」這麼一來,他掌法中固然是沒半點破綻,但要數招之間制住對方,竟也不能。

  商寶震自幼苦練過八卦掌,只見這位大師伯出手平淡無奇,使的全是八卦掌中最淺近的招數,還道他忌憚趙半山,存心敷衍,無意真與父親復仇,心下暗暗惱怒。他那知王劍英這些平淡無奇的掌法之中蘊含數十年苦功,胡斐初時跳跳蹦蹦,怪招迭出,到得後來,已全在對方掌風籠罩之下。王劍英掌力催動,漸漸將胡斐制住,使他每一拳打出,每一腳踢出,立時受到八卦掌掌力的反推。此時他若要發勁打傷胡斐,原已不難,但他有意在趙半山面前顯示身手,要累得胡斐筋疲力盡,跪地求饒,自己卻始終瀟灑自如,行若無事。須知武術最難企及的境界,乃是舉重若輕,要使力而不見費力,發勁而不見用勁。每一個武學名家練到最後,都是向這境界致力。至於吆喝酣鬥,揮汗喘氣,那自是最下乘的了。

  趙半山知他用意,心想既然如此,這小孩暫無性命之憂,且看他支持得幾時。眼見胡斐已是身不由主的為對方掌力帶動,腳步踉蹌,突然間一個觔斗翻出,右手在地下一撐,雙腿同時橫掃。這一下又是一記怪招,王劍英躍起避過,胡斐往地下一坐,雙腿連環上踢,霎時之間竟踢了七八腿,又是詭異,又是迅捷。拳法中原有「連環鴛鴦腿」的招數,但左腳踢出之後,右腳跟著飛踢,再要踢第三腿時,終須有一腳先行著地,縱快也有限度,此時胡斐坐在地上,雙腳凌空,彼落此起,出腿如電,竟將王劍英踢了個手忙腳亂。

  馬行空與商老太又是互視了一眼,心道:「這記怪招卻非閻基所會,看來這小孩所學的武功,還較閻基為多。」果然不出二人所料,胡斐一翻身,立時雙肘推後,此時他與王劍英背脊對著背脊,他身子既矮,出招又快,這兩下肘錘,竟都撞在王劍英的屁股之上。臀上多肉,他又人小力弱,這兩記肘錘自是傷不到對方,但旁觀眾人卻忍不住失笑。

  王劍英大怒,回身呼的一掌,當胸劈去,但見他臉色猙獰,已顧不得甚麼瀟灑,甚麼風度。趙半山心中暗嘆:「威震河朔王維揚的兒子,不及乃父多矣!」他一面觀鬥,眼角間卻始終沒一刻離開了陳禹,決不容他俟機逃脫。

  胡斐見對方雙掌猶如疾風暴雨般襲來,心下也不自禁駭怕,對方究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,自己全靠拳譜中一些家傳怪招,仗著對方不識,出手有所顧忌,這才勉力支撐了這些時候,已屬極度難能。其實胡家拳譜上這些怪招乃是練功所用,旨在鍛煉身手,不求克敵制勝,真正與人動手的招數,錄在拳譜的最初數頁之後。胡斐功力未到,難以領會,只得施展這些練功用的紮根基招式。想那飛天狐狸、胡一刀等均是一代大俠,若是與人動手之際也是這般不倫不類、怪模怪樣,豈非大失身份?

  又鬥十餘招,胡斐左支右絀,大感狼狽,突見王劍英左掌往外一穿,當即閃身向右避過,王劍英右掌「遊空探爪」,斜劈下來。這一下好不勁急,胡斐忙矮身沉肩,雖將這一掌之力卸下了七成,還是被他掌力震得一交摔倒。

  眾人驚呼聲中,王劍英又是一掌劈了下去。趙半山大怒,心道:「虧你也算是個成名人物,小孩子已給你打倒,怎麼還下毒手?」他太極拳的功夫講究遲出先至,後發制人,敵人招數越是用老,出手時收效越大,只等王劍英掌緣挨近胡斐身上,立即發招相救。

  突然青光一閃,王劍英疾收左掌,側身起腿。原來胡斐跌倒之時,見身旁有半截劍頭,正是殷仲翔被震折的斷劍,情急之下,伸手抓起,向敵人拍下來的掌心刺去。這一下章法變幻,若非王劍英躲閃得快,掌心給他刺個窟窿也不希奇。胡斐一招得手,立即一個打滾,左手在地下一撈,右手用斷劍割下一塊衣襟,裹了折斷的劍刃,笑道:「王大爺,我的手短,你的手長,咱二人比武太不公平。我把右手接長點兒,你若害怕,就取出八卦刀來好了。」

  自從「飛天狐狸」以降,胡家歷傳各代都是智計過人。胡斐心知空手打他不過,乘機拾起斷劍用作兵器,但怕對方使兵刃,卻搶先激他一激。王劍英何等身分,明知吃虧,那肯跟他平手對刀,料定他多拿一柄斷劍也管不了用,只哼了一聲,八卦掌中夾著擒拿手,逕來抓他握著斷劍的手腕,左掌發勁,劈向他的面門。

  胡斐轉動劍頭,當作蛾眉刺使,一面遞招,左手忽地往頭頂一拉,取下氈帽,笑道:「我右手有劍頭,左手有盾牌,瞧你奈何得了我?」將氈帽當作盾牌,往他左掌一擋。王劍英心道:「臭小子,這麼一擋,你左腕非斷不可。」掌上又加了三分勁道,向破氈帽上擊了下去。

  忽聽得王劍英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向後躍開丈餘,這一聲叫喊,聲音慘厲,竟似受了重傷模樣。眾人一齊望著他,只見他左掌心中鮮血淋漓,不知因何受的傷。王劍英怒極,戟指胡斐喝道:「你,你……你這爛氈帽中藏著甚麼?」

  胡斐將氈帽戴回頭上,左手中赫然握著一枝金鏢,笑道:「這是你八卦門的暗器,須不是我帶來的。我隨手在地下撿了一枝,想偷偷拿回去玩兒,你卻定要揭穿我的底兒,好吧,這一枝小小金鏢我也不希罕。」說著手一揚,對準他胸口射了過去。

  王劍英側過身子,伸手一抄,要將金鏢抄在手裏。他先側身,再伸手,那是對胡斐已存了忌憚之意,怕他發鏢的手法又是十分怪異,一個抄接不到,不免打中了胸口。豈知他這一伸手卻接了個空。胡斐手勢是向前發鏢,其實手指上使了一股反勁,將金鏢射向身後。

  站在他背後的正是商老太,突見金光一閃,鏢已到面前,急忙縮頭,噗的一聲,那枝金鏢打進她的髻子,顫巍巍的幌了幾幌。商寶震只嚇得心驚肉跳,撲到母親跟前,叫道:「媽,可傷著你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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