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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四人一動上手,大廳中刀光筆影,登時鬥得凶險異常。鍾氏三兄弟輕功甚是了得,三人分進合擊,此來彼往,六枝判官筆宛如十二枝相似。苗人鳳使開刀法,攻拒削砍,絲毫不落下風。他想今日之鬥務須猛下殺手,重傷他兄弟三人,否則自己與南小姐性命難以周全。只是素知鍾氏三兄弟安份守己,並無歹行劣跡,江湖上聲名甚好,卻不必取他們性命。眼見三兄弟的招數愈來愈緊,每一招都點打他上身大穴,只要稍一疏神,不但一世英名付於流水,連這嬌艷溫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敵手受苦。想到此處,刀招加沉,猛力砍削。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,不敢讓兵刃給他寶刀碰到了,圍攻的圈子漸漸放遠。

  鍾兆英眼見難以取勝,突然一聲怪叫,身子斜撲,著地滾去,竟到苗人鳳背後攻他下盤。這一著甚是險毒,想苗人鳳坐在椅上不能轉動,敵人攻他背後椅腳,如何護守得著?鍾兆英連攻數招,一筆橫砸,喀的一聲,將椅腳打斷了一根。椅子一側,苗人鳳身子跟著傾側。南小姐「啊」的一聲,驚呼出來。苗人鳳左手倏地探出,往鍾兆英臉上抓去。鍾兆英大驚,急忙滾開相避,只聽得噹噹兩響,他與鍾兆能手中的判官筆已各有一枝被寶刀削斷。鍾兆文肩頭劇痛,卻是被刀刃劃了一道口子。苗人鳳一刀同時攻逼三敵,這一招叫做「雲龍三現」,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數。

  鍾氏三兄弟各展輕功躍開,三人互相望了一眼,臉上都有驚駭之色。鍾兆英道:「老大,掛了彩啦?」鍾兆文道:「不礙事。」他見苗人鳳椅子斜傾,坐得搖搖欲墜,心想如此良機,日後再難相逢,只是忌憚他寶刀鋒利,刀法精奇,於是抱拳說道:「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敵手,我們再領教你家拳招掌法。」這話兒說得冠冕堂皇,卻是不懷好意,是要敵人自去其長。他三人此來乘人之危,乃是仇殺拚命,並非比武較藝,這番說話苗人鳳本來大可不必理會,但他藝高人膽大,一聲冷笑,寶刀歸鞘,點了點頭,說道:「好!」

  三兄弟拋下判官筆,蹦跳竄躍,攻了上來。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躍,竟無一步踏行。苗人鳳的掌法何等威猛,一經施展,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內,也是鍾門武功卓然成家,否則單是給他掌力一震,已受重傷。鍾兆英人最機靈,見他椅腳斷了一隻,已難坐穩,心想依樣葫蘆,再打斷一隻椅腳,非教他摔倒不可,當下又使出地堂拳法,滾向苗人鳳後,猛地右腿橫掃,喀喇一響,果然又將椅腳踢斷了一隻。

  那椅子本已傾側,此時急向後倒。苗人鳳伸手在椅背一按,人已躍起。他惱恨鍾兆英狡詐,從半空中如大鷹般向他撲擊下來。鍾兆英嚇得心驚膽戰,大叫:「老大,老三!」兆文、兆能雙雙從旁來救。苗人鳳雙掌發力,左掌打在鍾兆文肩頭,右掌拍在鍾兆能胸口。兩人經受不起,雙雙向外跌出。鍾兆英乘機幾個翻身逃出廳門,看苗人鳳時,也已摔倒在地。

  三兄弟見他如此神勇,那敢進來再鬥?鍾兆英瞥見店門旁堆滿騾馬的草料,心念一動,取出火摺幌著了,就在草料上一點。那麥稈乾得透了,登時起火,順風燒向店堂。客店中店夥客商一見火頭,一陣大亂,紛紛奔出。三兄弟拿著判官筆在門口監視,叫道:「誰救那壞了腿的客人,老子打開他的腦袋瓜子!」眾人自逃性命不及,又有誰敢去救人?

  苗人鳳見霎時之間風助火勢,濃煙火舌捲進廳來,自己雙腿不能行走,敵人又守在門口,暗道:「難道我一世英雄,今日竟活活燒死在這裏不成?」一轉眼見南小姐已隨眾人逃出,心下略寬,火光中只見屋角裏放著一綑粗索,暗叫:「天可憐見!」爬著過去抖開繩索,在手臂上繞了十來圈。

  鍾氏兄弟眼見煙火圍門,這個當世無敵的苗人鳳勢必葬身火窟,三人心中大喜,相視而笑。

  南小姐當危急時奪門而出,此時卻想起苗人鳳尚在店內,他為相救自己而受傷喪生,不禁大為難受,珠淚盈眶,正自難忍,猛聽得店堂內一聲大喝,一條繩索從火燄中竄將出來,一端已捲住門外那株大銀杏的樹幹。接著繩子一蕩,苗人鳳又高又瘦的身軀已飛了出來。

  眾人見他突似飛將軍自天而降,無不駭然。苗人鳳左手抓繩,身子自空向鍾氏三兄弟撲去。三鍾嚇得魂飛天外,已無鬥志,當即發足奔逃。他三人輕功雖高,終不及苗人鳳拉著繩子飛蕩迅速,被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,一擲一抓,一抓一擲,三兄弟都飛身而入火堆。總算三人武功均高,一入火堆,急忙逃出,但已燒得鬚眉盡焦,狼狽不堪。到此地步,三兄弟那敢逗留,馬匹也不要了,向南急奔而去,但聽苗人鳳豪邁爽朗的大笑聲,不絕從身後傳來。

  ***

  苗人鳳想到當年力戰鬼見愁鍾氏三雄的情景,嘴角上不自禁出現了一絲笑意,然而這是愁苦中的一絲微笑,是傷心中一閃即逝的歡欣。於是他想到腿上傷癒之後,與南小姐結成夫婦,這個刻骨銘心、傾心相愛的妻子,就是眼前這個美婦人。他在身前不過五尺,五尺卻比五千里、五萬里的路程更加遙遠。

  於是,他想到兩人新婚後那段歡樂的日子,他帶著他的蘭(南小姐名字叫做南蘭)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婦的墓,他把冷月寶刀封在墳土之中,心裏想:世上除了胡一刀外,再也無人配用這把寶刀。他既然不在世上了,寶刀就該陪著他。

  於是在胡一刀的墓前,他把當年這場比武與誤傷的經過說給妻子聽。他從來不愛多說話,這一天卻是說得滔滔不絕。這件事在他心中鬱積了十年,直到這天,方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發洩出來。他辦了許多酒菜來祭奠胡一刀,擺滿了一桌,就像當年胡夫人在他們比武時做了一桌菜那樣。

  於是他喝了不少酒,好像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復活了,與他一起歡談暢飲。他愈喝得多,愈是說得多。說到對這位遼東大俠的欽佩與崇仰,說到造化的弄人,人世的無常,說到胡夫人對丈夫的情愛,他說:「像這樣的女人,要是丈夫在火裏,她一定也在火裏,丈夫在水裏,她也在水裏……」

  突然之間,看到自己的新娘臉色變了,掩著臉遠遠奔開。他追上去想要解釋,但他是醉了,他不會說話,何況,他心中確是記得客店中鍾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……他是在火裏,而她卻獨自先逃了出去……

  他一生慷慨豪俠,素來不理會小節,然而這是他生死以之相愛的人……在他腦子裏,一直覺得南蘭應該逃出去,她是女人,不會半點武功,見到了濃煙烈火自然害怕,她那時又不是他的妻子,陪著他死了,又有甚麼好處?……但在心裏,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難之時,有個心愛的人守在身旁,盼望心愛的人不要棄他而先逃……他一直羨慕胡一刀,心想他有一個真心相愛的夫人,自己可沒有。胡一刀雖然早死,這一生卻比自己過得快活。

  於是在酒醉之後,在胡一刀的墓前,無意中說錯了一句話,也可說是無意中流露了真心。這句話造成了夫妻間永難彌補的裂痕。雖然,苗人鳳始終是極深厚極誠摯的愛著妻子。

  他永遠不再提到這件事,甚至連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,南蘭自然也不會提。

  後來女兒若蘭出世了,像母親一般的美麗,像母親一般的嬌嫩。夫妻間的感情加深了一層。然而,他是出身貧家的江湖豪傑,妻子卻是官家的千金小姐。他天性沉默寡言,整天板著臉,妻子卻需要溫柔體貼,低聲下氣的安慰。她要男人風雅斯文、懂得女人的小性兒,要男人會說笑,會調情……苗人鳳空具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,妻子所要的一切卻全沒有。如果南小姐會武功,或許會佩服丈夫的本事,會懂得他為甚麼是當世一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。但她壓根兒瞧不起武功,甚至從心底裏厭憎武功。因為,她父親是給武人害死的,起因是在於一把刀;又因為,她嫁了一個不理會自己心事的男人,起因是在於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。

  她一生中曾有一段短短的時光,對武功感到了一點興趣,那是丈夫的一個朋友來作客的時候。那就是這個英俊瀟灑的田歸農。他沒一句話不在討人歡喜,沒一個眼色不是軟綿綿的教人想起了就會心跳。但奇怪得很,丈夫對這位田相公卻不大瞧得起,對他愛理不理的,於是招待客人的事兒就落在她身上。相見的第一天晚上,她睡在床上,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窗外,忍不住暗暗傷心:為甚麼當日救她的不是這位風流俊俏的田相公,偏生是這個木頭一般睡在身旁的丈夫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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