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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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溫方達驚惶中抬起頭來,見那鄉農已奔出數十步。他惱怒已極,趕出亭來,只覺頭腦一陣暈眩,情知不妙,待要鎮懾心神,更是頭痛欲裂,當下奮起神威,飛戟直往那鄉農後心擲去。那人正是五毒教徒,只道已然得手,那知短戟擲來,如風似電,狂叫一聲,鐵戟穿胸而過,身子竟被釘在地下。溫方達慘笑數聲,往後便倒。 青青叫道:「大爺爺,你怎麼啦!」俯身去看。溫方達左手一伸,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到。青青萬想不到他臨死時還要下此毒手,只覺眼前銀光閃耀,戟尖已刺到胸口,這時退避已經不及,只有閉目待死。忽聽噹的一聲,腳背上一陣劇痛,睜眼看時,短戟已被人打落在地,戟柄撞中了自己腳背。 她轉身要看是誰出手相救,突覺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,動彈不得。那人取出皮索,將她雙手反背縛住,這才轉到她的面前,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紅藥。 青青一股涼氣從丹田中直冒上來,心想落入這惡人手裏,死得不知將如何慘酷,倒是給大爺爺一戟刺死痛快得多了。 何紅藥陰惻惻的笑道:「你要我一刀殺了你呢,還是喜歡給一千條無毒小蛇來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?」青青閉目不答。何紅藥道:「你帶我去找你那負心的父親,就不讓你零碎受苦。」青青心想:「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,就讓她帶我去好了。」說道:「我也正要去尋爹爹,你和我一同去吧。」 何紅藥見她答應得爽快,不禁起了疑心,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廢人,武功全失,也不怕他怎的,冷笑道:「好,你帶路。」青青道:「放開我,讓我先葬了大爺爺。」 何紅藥道:「放開你?哼!」拾起溫方達的短戟,在路旁掘了個大坑,把溫方達和那名五毒教徒兩人的屍身都投在坑裏,蓋上了泥土,一面掩埋,一面喃喃咒罵:「你父親雖是壞蛋,可是我不許別人折辱他。這四個老頭兒弄得他死不死、活不活的,我早就要找他們的晦氣了。直到今日,方洩了心頭之恨。怎麼你又叫他們做爺爺?」青青不答,心想:「我一說,你又要罵我媽媽。」 這天兩人走了四五十里,在半山腰裏歇了。何紅藥晚上用皮索把青青雙足牢牢縛住,防她逃走。次日一早,天剛微明,何紅藥解開青青腳上皮索,兩人又再上山。山路愈來愈陡,到後來須得手足並用,攀藤附葛,方能上去。何紅藥左手已斷,無法拉扯青青,於是解去她手上皮索,要她走在前頭,自己在後監視。青青從未來過華山,反須何紅藥指點路徑。 當晚兩人在一棵大樹下歇宿。青青身處荒山,命懸敵手,眼見明月在天,耳聽猿啼於谷,思潮起伏,又悲又怕,那裏還睡得著? 次晨又行,直至第三天傍晚,才上華山絕頂。青青聽袁承志詳細說過父親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,這時抬頭望見峭壁,見石壁旁孤松怪石,流泉飛瀑,正和袁承志所說的一模一樣,不禁一陣心酸,流下淚來。 何紅藥厲聲道:「他躲在那裏?」青青向峭壁一指道:「那石壁上有一個洞,爹爹就住在這裏面。」何紅藥側頭想了一會,記得當年金蛇郎君藏身之處確是在此左近,咬牙切齒地說道:「好,咱們上去見他。」青青見她神色甚是可怖,雖然自己死志已決,卻也不禁打了個寒噤。 兩人繞道盤向峭壁頂上,走出數十步,忽聽得轉角處傳來笑語之聲。 何紅藥拉著青青往草叢裏一縮,右手五根帶著鋼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,低聲喝道:「不許作聲!」從草叢中望出去,只見一個老道和一個中年人談笑而來。 青青認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,這兩人武功都遠勝何紅藥,但自己只要一動,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時嵌入喉頭,只聽黃真笑道:「師父他老人家這幾天就快上山啦。小師弟總也是日內便到。道長不愁沒下棋的對手。」木桑笑道:「要不是貪下棋,你們華山派聚會,我老道巴巴的趕來幹麼呀?湊熱鬧麼?」兩人一路說笑,逐漸遠去。 何紅藥深知華山派的厲害,聽說他們要在此聚會,心想險地不可多耽,當下伏低身子,慢慢爬到峭壁之側,從背囊裏取出繩索,一端縛住了一棵老樹,另一端縛著自己和青青,緩緩縋下。青青忽然見到峭壁上的洞穴,叫道:「是這裏了!」 何紅藥心中突突亂跳,數十年來,長日凝思,深宵夢回,無一刻不是想到與這負心人重行會面的情景,或許,要狠狠折磨他一番,再將他打死,又或許,竟會硬不起心腸而饒了他,內心深處,實盼他能回心轉意,又和自己重圓舊夢,即使他要狠狠的鞭打自己一頓出氣,那也由得他,這時相見在即,只覺身子發顫,手心裏都是冷汗。 她右手亂挖亂撬,把洞穴周圍的磚石青草撥開。何紅藥命青青先進洞去,掌心中扣了劇毒鋼套,謹防金蛇郎君突襲。 青青進洞之後,早已淚如雨下,越向內走,越是哭得抽抽噎噎。進不數步,洞內已是一團漆黑。何紅藥打亮火摺,點燃了繩索,命青青拿在手裏,照亮路徑。青青一呆,心想:「燒了繩索,怎生回上去?我反正是死在這裏陪爹爹媽媽的了,難道她也不回去?」 何紅藥愈向內走,愈覺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樣,疑心大盛,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,喝道:「你對老娘搗鬼,可教你不得好死!」 驀地裏寒風颯然襲體,火光顫動,來到了空廓之處,有如一間石室。何紅藥心中一震,舉起繩索四下照看,只見四壁刻著無數武功圖形,一行字寫道:「重寶秘術,付與有緣,入我門來,遇禍莫怨。」金蛇郎君和她雖然相處時日不多,但給她繪過肖像,題過字,他的筆跡早已深印心裏,這四行字果然是他手筆,只是文字在壁,人卻不見,不覺心痛如絞,高聲叫道:「雪宜,你出來!我決不傷你。」這一聲叫喊,只震得泥塵四下撲疏疏的亂落。 她回頭厲聲問青青道:「他那裏去了?」青青哭著往地下一指,道:「他在這裏!」何紅藥眼前一黑,伸手抓住青青手腕,險些兒暈倒,嘶啞了嗓子問道:「甚麼?」 青青道:「爹爹葬在這裏。」何紅藥道:「哦……原來……他……他已經死了。」這時再也支持不住,騰的一聲,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塊岩石上,右手撫住了頭,心中悲苦之極,數十年蘊積的怨毒一時盡解,舊時的柔情密意斗然間又回到了心頭,低聲道:「你出去吧,我饒了你啦!」 青青見她如此悲苦,不覺憐惜之情油然而生,想起爹爹對她不起,袁承志也是這般負心,兩人實是同病相憐,忽然撲過去抱住了她,放聲痛哭起來。 何紅藥道:「快出去,繩子再燒一陣,你永遠回不上去了。」青青道:「你呢?」何紅藥道:「我在這裏陪你爹爹!」青青道:「我也不上去了。」何紅藥陷入沉思,對青青不再理會,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來。 青青驚道:「你幹甚麼?」何紅藥淒然道:「我想了他二十年,人見不到,見見他的骨頭也是好的。」青青見她神色大變,心中又驚又怕。 何紅藥一隻右掌猶如一把鐵鍬,不住在泥土中掏挖,挖了好一陣,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,正是袁承志當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。青青撲在父親的遺骨上,縱聲痛哭。 何紅藥再挖一陣,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個骷髏頭來,抱在懷裏,又哭又親,叫道:「夏郎,夏郎,我來瞧你啦!」一會又低低的唱歌,唱的是擺夷小曲,青青一句不懂。 何紅藥鬧了一陣,把骷髏湊到嘴邊狂吻;突然驚呼,只覺面頰上被尖利之物刺了一下。她把骷髏往外一挪,在火光下細看時,只見骷髏的牙齒中牢牢咬著一根小小金釵。金釵極短,初時竟沒瞧見。何紅藥伸手去拔,竟拔不下來,想是金蛇郎君臨死時用力咬住,直到肌肉爛完,金釵仍然咬在嘴裏。何紅藥伸指插到骷髏口中用力扳動,骷髏牙齒脫落,金釵跌在地下。她撿了起來,拭去塵土,不由得臉色大變,厲聲問道:「你媽媽名叫『溫儀』?」青青點了點頭。 何紅藥悲怒交集,咬牙切齒的道:「好,好,你臨死還是記著那個賤婢,把她的釵子咬在口裏!」望著金釵上刻著的「溫儀」兩字,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突然把釵子放入口裏,亂咬亂嚼,只刺得滿口都是鮮血。 青青見她如瘋似狂,神智已亂,心想兩人畢命之期便在眼前,從背囊中取出母親的骨灰罎,解開罎上縛著的牛皮,倒轉罎子,把骨灰緩緩傾入坑中。何紅藥呆了一呆,喝道:「你幹甚麼?」青青不答,倒完骨灰後,把泥土扒著掩上,心中默默禱祝:「爹娘在天之靈有知,女兒已完成了你們合葬的心願。」 何紅藥奪過灰罎一瞧,恍然而悟,叫道:「這是你母親的骨灰?」青青緩緩點了點頭。何紅藥反手一掌,青青身子一縮,沒能避開,這一掌正打在她肩頭之上,一個踉蹌,險些兒跌倒。何紅藥狂叫:「不許你們合葬,不許你們合葬!」用手亂扒,但骨灰已與泥土混合在一起,再也分拆不開。她妒念如熾,把骸骨從坑中撿了出來,叫道:「我把你燒成灰,燒成灰,撒在華山腳下,教你四散飛揚,四散飛揚!永遠不能跟那賤婢相聚!」 青青大急,搶上爭奪,拆不數招,便給打倒在地。何紅藥脫下外衣鋪在地下,把骸骨堆在衣上,用火點燃衣服。她左肘抵住青青,不讓她動彈,右掌撥火使旺,片刻之間,骸骨已經燃著,石洞中濃煙瀰漫。 何紅藥哈哈大笑,忽然鼻孔中鑽進一股異味,驚愕之下,登時省悟,大叫:「夏郎,你好毒呀!」 青青也覺一股異香猛撲鼻端,正詫異間,突覺頭腦一陣暈眩,只見何紅藥撲在燃著的骸骨堆上,猛力吸氣,亂叫:「好,好,我本來要跟你死在一起。那最好,好極了!」陡然抬起頭來,凝望青青,臉色恐怖之極。 青青大叫一聲,往外逃出,奔出數丈,神智逐漸胡塗,腿腳酸軟,跌倒在地。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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