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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三


  袁承志心情鬱鬱,回到住處,只見大廳中坐著一人。那人一見袁承志,便奔到廳口,叫道:「小師叔,你回來啦。」那人粗衣草履,背插長刀,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。袁承志喜道:「你也來了。有甚麼事?」崔希敏從身邊取出一封信來,雙手呈上。

  袁承志見封皮上寫著「字諭諸弟子」字樣,認得是師父筆跡,先作了一揖,然後恭恭敬敬的接過來,抽出信紙,見信上寫道:

  「吾華山派歷來門規,不得在朝居官任職。今闖王大業克就,吾派弟子功成身退,其於四月月圓之夕,齊集華山之巔。」下面簽著個「清」字。

  袁承志道:「啊,距會期已不到一月,咱們就得動身。」崔希敏道:「正是,我叔叔、安大娘、小慧也都要去呢。」

  袁承志入內對眾人說了,卻不見青青,問焦宛兒道:「夏姑娘呢?」焦宛兒道:「好一會沒見她啦,我去瞧瞧!」袁承志道:「我去叫她。」走到青青房外,在門上用手指彈了幾下,說道:「青弟,是我。」房內並無聲息,候了片刻,又輕輕拍門,仍無回音。

  袁承志把門一推,房門並未上閂,往裏張望,只見房內空無所有,進得房去,不禁一呆,原來她衣囊、長劍等物都已不見,連她母親的骨灰罐也帶走了,看來似已遠行。袁承志大急,在各處翻尋,在她枕下找到一張字條,上面寫道:

  「既有金枝玉葉,何必要我尋常百姓?」

  袁承志望著字條呆呆的出了一會神,心中千頭萬緒,不知如何是好,自思:「我待她一片真心誠意,她總是小心眼兒,處處疑我。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,但求心之所安。我們每日在刀山槍林中出死入生,又怎能顧得到種種嫌疑?青弟,青弟,你實在太不知我的心了。」想到這裏,不禁一陣心酸,又想:「她上次負氣出走,險些兒失閃在洋兵手裏,這時候兵荒馬亂,卻又不知到了那裏?」

  他獃獃坐在床上,大為沮喪。焦宛兒輕輕走進房來,見他猶如失魂落魄一般,不覺吃驚。眾人得知訊息後,都湧進房來,七嘴八舌,有的勸慰,有的各出主意。

  焦宛兒年紀雖小,對事情卻最把持得定,當下說道:「袁相公,你急也無用。夏姑娘一身武藝,有誰敢欺侮她?這樣罷,你會期已近,還是和啞巴叔叔、何姊姊等一起上華山去。程伯伯和我留在這裏看護阿九妹子。沙叔叔、鐵老師、胡叔叔和我們金龍幫的,大夥兒出去找夏姑娘,再傳出江湖令牌,命七省豪傑幫同尋訪。找到之後,立即陪她上華山來相會。」

  袁承志連連點頭,道:「焦姑娘的主意很高,就這麼辦。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遠避,留在京中可不大穩便。惕守還沒正式入我門中,待我稟明師父之後再說。這一次不必同上華山了。」何惕守眼睛一溜,正想求懇,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,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當,當下微微一笑,也就不言語了,尋思:「你不讓我去華山,我偏偏自己來。」她做慣了邪教教主,近來雖已大為收斂,畢竟野性未除,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,只管籌劃自行上華山拜見祖師的事。

  袁承志安排已畢,次日向闖王與義兄李岩辭別。李自成眼見留他不住,便賞賜了許多大內珍寶。袁承志要待推辭,李岩連使眼色,袁承志只得謝過受了。

  李岩送出宮門,嘆道:「兄弟,你功成身退,那是最好不過……」說著神色黯然。

  袁承志道:「大哥你多多保重。如有危難,小弟雖在萬里之外,一得訊息,也必星夜趕來。」兩人洒淚而別。

  ***

  當日下午,袁承志與啞巴、崔秋山、崔希敏、安大娘、安小慧、洪勝海六人取道向西,往華山進發。各人乘坐的都是駿馬,腳程極快,不多時已到了宛平。

  眾人進飯店打尖,用完飯正要上馬,洪勝海瞥眼間忽見牆角裏有一隻蝎子、一條蜈蚣,都用鐵釘釘在牆腳。他微覺奇怪,輕扯袁承志的衣服。袁承志凝眼一看,點了點頭,心想這必與五毒教有關,可惜何惕守沒同來,不知這兩個記號是甚麼意思。

  洪勝海藉故與店小二攀談了幾句,淡淡的道:「那牆腳下的兩件毒物,倒有些古怪。」店小二笑道:「要不是我收了銀子,真要把這兩樣鬼東西丟了。煩死人!」他一面說一面扳手指,笑道:「兩天不到,問起這勞什子的,連你達官爺不知是第十幾位了。」洪勝海忙問:「是誰釘的?」店小二道:「便是那個老乞婆啊!」洪勝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,問道:「是那些人問過呢?」說著拿了塊碎銀子塞在店小二手裏。

  店小二口中推辭,伸手接了銀子,笑道:「不是叫化丐頭,就是光棍混混兒,那知道你達官爺也問這個……嘿嘿,可叫你老人家破費啦。」

  袁承志插口道:「那老乞婆釘毒物之時,還有誰在一旁嗎?」店小二道:「那天的事也真透著希奇,先是一個青年標致相公獨個兒來喝酒……」袁承志急問:「多大年紀?怎等打扮?」店小二道:「瞧模樣兒比你相公還小著幾歲,生得這麼俊,我還道是唱小旦的戲子兒呢,後來見他腰裏帶著把寶劍,那可就不知是甚麼路數了。他好似家裏死了人似的,愁眉苦臉,喝喝酒,眼圈兒就紅了,真叫人瞧著心裏直疼……」眾人知道這必是青青無疑。崔希敏怒道:「你別口裏不乾不淨的。」店小二嚇了一跳,抹了抹桌子,道:「爺們要上道了麼?」袁承志道:「後來怎樣?」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,說道:「那青年相公喝了一會酒,忽然樓梯上腳步響,上來了一位老爺子,別瞧他頭髮鬍子白得銀子一般,可真透著精神,手裏提著一根龍頭拐杖,騰的一聲,往地下一登,桌上的碗兒盞兒便都跳了起來。」

  袁承志心中大急:「溫方山那老兒和她遇上了,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?」

  店小二又道:「那老爺子坐了下來,要了酒菜。他剛坐定,又上來一位老爺子。那真叫古怪,前前後後一共來了四個,都是白頭髮、白鬍子、紅臉孔,倒像是一個模子裏澆出來的一般,要找這四個一模一樣的老爺子,那真是不容易得緊了。這四人有的拿著一對短戟,有的拿著一根皮鞭。他們誰也不望誰,各自開了一張桌子,四個老兒把那位年輕相公圍在中間。我越瞧越透著邪門,再過一會兒,那老乞婆就來啦。掌櫃的要趕她出去,那知噹的一聲,嘿,你道甚麼?」崔希敏忙問:「甚麼?」店小二道:「這叫做財神爺爺著爛衫,人不可以貌相。噹的一聲,她拋了一大錠銀子在櫃上,向著那四個老頭和那相公一指,叫道:『這幾位吃的,都算在我帳上!』你老,你可見過這樣闊綽的叫化婆麼?」

  袁承志越聽越急,心想:「溫氏四老已經難敵,再遇上何紅藥,可如何得了?」

  店小二越說興致越好,口沫橫飛的道:「那知他們理也不理,自顧自的飲酒。那老乞婆惱了,叫了一聲,一張手,一道白光,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兒射去。」崔希敏道:「你別瞎扯啦,難道她還真會放飛劍不成?」店小二急道:「我幹麼瞎扯?雖然不是飛劍,可也是幾成兒不離。只見那老兒伸出筷子,叮叮噹噹一陣響,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。我偷偷蹩過去一張,嘿,你道是甚麼?」崔希敏道:「甚麼?」店小二道:「原來是一串指甲套子,都教那老兒用筷子套住啦。我剛喝得一聲采,只聽得波的一聲,你道是甚麼?」崔希敏道:「甚麼?」店小二拉著他走到一張桌子旁,道:「你瞧。」

  只見那桌子有個小孔,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,剛剛合式,說道:「那老兒提起筷子,就插進了桌面。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?我是不會,可不知你老人家會不會?」崔希敏道:「我不會。」店小二道:「原來你老人家也不會,那也不要緊。老乞婆知道敵他不過,一聲不吭,怪眼一翻,就奔了出去。後來那青年相公跟著四個老頭子一起走了。原來他們是一路,擺好了陣勢對付那叫化婆的。」

  袁承志問道:「他們向那裏去的?」店小二道:「向西南,去良鄉。五個人走了不多會兒,叫化婆又回轉來,在牆邊釘了這兩件怪東西,給了我一塊銀子,叫我好好侍候這兩隻毒蟲,別讓人動了。這幾日四下大亂,我們掌櫃的說要收鋪幾日,別做生意。老闆娘一定不肯,這才開市,倒讓我賺了一筆外快……」他還在嘮嘮叨叨的說下去,袁承志已搶出門去,躍上馬背,叫道:「快追!」

  ***

  青青自見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裏,越想越是不對,阿九容貌美麗,己所不及,何況她是公主,自己卻是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女,跟她天差地遠,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別愛不可。若不是愛上了她,怎會緊緊地抱住了她,回到了家裏,在眾人之前兀自捨不得放手?後來又聽人說道,李自成將阿九賜了給袁承志,權將軍劉宗敏喝醋,兩個人險些兒便在金殿上爭風打架,說到動武打架,又有誰打得過他?自然是他爭贏了。崇禎是他的殺父大仇,他念念不忘的要報仇,可是阿九只說得一句要他別殺她爹爹,他立刻就乖乖的聽話。「我的言語,他幾時這麼聽從了?只有他來罵我,那才是常事。」思前想後,終於硬起心腸離京,心裏傷痛異常,決意把母親骨灰帶到華山之巔與父親骸骨合葬,然後在父母屍骨之旁圖個自盡,想到孑然一身,個郎薄倖,落得如此下場,不禁自傷自憐。

  這日在宛平打尖,竟不意與溫氏四老及何紅藥相遇。溫方山露了一手內功,何紅藥自知不敵,逕自退開。青青已抱必死之心,倒也並不驚懼,怕的是四老當場把她處死,那麼母親的遺志就不能奉行了,當下念頭一轉,計謀已生,走到溫方達跟前,施了一禮,叫聲:「大爺爺!」然後逐一向其餘三老見禮。溫氏四老見她坦然不懼,倒也頗出意外。

  青青笑問:「四位爺爺去那裏?」溫方達道:「你去那裏?」青青道:「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約好了,在這裏會面,那知他到這時候還沒來。」

  四老聽得袁承志要來,人人都是心頭大震,那敢再有片刻停留?溫方義喝道:「跟我們去。」青青假意道:「我要等人呢。」溫方義手一伸,已隔衣叩住她手腕,拉出店門,兩人共乘一騎。四老儘往荒僻無人之處馳去,眼見離城已遠,這才跳下馬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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