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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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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勝海去祖大壽府前察看,回報說,沒聽到祖大壽給韃子皇帝鎖拿的訊息,府門外全沒動靜。袁承志心想:「韃子皇帝多半還不知他已放走了我,只道他正在勸我投降。」吩咐洪勝海再去打探。鐵羅漢道:「我也去。」青青道:「你不要去,別又跟人打架,誤了大事。」鐵羅漢撅起了嘴,道:「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可。」胡桂南道:「我跟羅漢大哥同去,他要鬧事,我拉住他便了。」袁承志道:「既是如此,一切小心在意。」 傍晚時分,三人回到客店。鐵羅漢極是氣惱,說道:「若不是夏姑娘先說了我,否則我真得扭下那幾個小子的腦袋。」眾人問起原因,洪勝海說了。 原來他們仍沒聽到有拿捕祖大壽的訊息,昨晚宮裏鬧刺客,卻也沒聽到街頭巷尾有人談論。三人於是去酒樓喝酒,見到有八名布庫武士在大吃大喝,說得都是滿洲話。洪勝海悄悄跟兩人說了。鐵羅漢和胡桂南才知他們在吹噓總教頭如何英勇無敵,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劍,劍頭有鉤,劍身彎曲,鋒銳無比,當真吹毛斷髮,削鐵如泥。這不是袁承志的金蛇劍是甚麼?鐵羅漢站起身來,便要過去教訓教訓他們,胡桂南急忙拉住。待八名武士食畢下樓,三人悄悄跟去,查明了他們住宿的所在。 袁承志失手被擒,兵刃給人奪去,實是生平從所未有的奇恥,但那玉真子的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;這把劍非奪回不可,卻又如何從這絕頂高手之中奪回來?一時沉吟不語。 胡桂南笑道:「盟主,我今晚去『妙手』它回來。那玉真子總要睡覺,憑他武功再高,睡著了總打我不過吧?」眾人都笑起來。袁承志道:「好,這就偏勞胡大哥了,可千萬輕忽不得。胡大哥只須盜劍,不必殺他。將他在睡夢中不明不白的殺了,非英雄好漢所為。」胡桂南道:「是,日後盟主跟他一對一的較量,那時才教他死得心服。」袁承志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就算單打獨鬥,我也未必能勝。」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,卻是為了此事太過凶險,玉真子縱在睡夢之中,若是白刃加身,也必能立時驚覺反擊,就算受了致命重傷,他在臨死之前的一擊,也非要了胡桂南的性命不可。 用過晚飯後,胡桂南換上黑衣,興沖沖的出去。袁承志終是放心不下,道:「胡大哥,我去給你把風。」兩人相偕出店。青青知道此行並不如行刺韃子皇帝那麼要干冒奇險,又素知胡桂南妙手空空,天下無雙,倒不擔心。 胡桂南在前領路,行了三里多路,來到布庫武士的宿地。只見居中是一座極大的牛皮大帳,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。胡桂南低聲道:「那八名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,只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這裏。」袁承志道:「咱們抓一名武士來問。只可惜咱們都不會說滿洲話。」胡桂南道:「待我打手勢要他帶路便是……」 話未說完,只見兩名武士哼著小曲,施施然而來。袁承志待兩人走到臨近,突然躍出,伸指在兩人背心穴道上各點一指,勁透要穴,兩人登時動彈不得。他出手時分了輕重,一名武士立即昏暈,另一名卻神智不失。他將暈倒的武士拖入矮樹叢中,胡桂南左手將尖刀抵在另一名武士喉頭,右手大打手勢,在自己頭頂作個道髻模樣,問他這道人住在何處。 那武士道:「你作甚麼?我不明白。」不料他竟會說漢語。原來盛京本名瀋陽,向是大明所屬,為滿清所佔後,於天啟五年建為京都,至此時還不足二十年。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漢人。這些布庫武士除了練武摔跤,每日裏便在酒樓賭館廝混,泰半會說漢語。 胡桂南大喜,問道:「你們的總教頭,那個道士,住在那裏?」那武士給尖刀抵住咽喉,正自驚懼,一聽之下,心想:「你要去找我們總教頭送死,那真是妙極了。」嘴巴向著東邊遠處一座房子一努,說道:「我們總教頭護國真人,便住在那座屋子裏。」那屋子離其餘小屋有四五十丈,構築也高大得多。袁承志料知不假,在他脅下再補上一指,教他暈厥後非過三四個時辰不醒。胡桂南將他拖入了樹叢。 兩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,只見到處黑沉沉地,窗戶中並無燈燭之光。胡桂南低聲道:「牛鼻子睡了,倒不用咱們等。」兩人繞到後門,胡桂南貼身牆上,悄沒聲息的爬上。跟著又沿牆爬下。袁承志見他爬牆的姿式甚是不雅,四肢伸開,縮頭聳肩,行動又慢,倒似是一隻烏龜一般,但半點聲息也無。卻非自己所及,心想:「聖手神偷,果然了得。」他怕進屋時若是稍有聲息,定讓玉真子發覺,當下守在牆邊,凝神傾聽。 過了一會,聽得牆內樹上有只夜梟叫了幾聲,跟著便又一片靜寂。突然之間,隱隱聽得有女子的嘻笑之聲。接著有個男子哈哈大笑,說了幾句話,相隔遠了,卻聽不清楚,依稀便是玉真子。袁承志心道:「他還沒睡,胡大哥可下不了手。」生怕胡桂南遇險,於是躍牆而入,只聽得男女嘻笑之聲不絕,循聲走去,忽聽得玉真子笑道:「你身上那一處地方最滑?」那女子笑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玉真子笑道:「我來摸摸看。」 袁承志登時面紅耳赤,站定了腳步,心想:「這賊道在幹那勾當,幸虧青弟沒同來。」聽著那女子放肆的笑聲,心中也是禁不住一蕩,當即又悄悄出牆,坐在草叢之中。 又過了一會,一陣風吹來,微感寒意。這日是八月初旬,北國天時已和江南隆冬一般。突然之間,只聽得玉真子厲聲大喝:「甚麼人?」袁承志一驚站起,暗叫:「糟糕,給他發覺了!」躍上牆頭,只見一個黑影飛步奔來,正是胡桂南,奔到臨近,卻見他手中累累贅贅的抱著不少物事,心念一閃:「胡大哥偷兒的脾氣難除,不知又偷了他甚麼東西,這麼一大堆的。」當下不及細想,躍下去將他一把抓起,飛身上牆,躍下地來,便聽得玉真子喝道:「鼠輩,你活得不耐煩了。」身子已在牆頭。 胡桂南叫道:「得手了!快走!」袁承志大喜,回頭一望,不由得大奇,星光熹微下只見玉真子全身赤裸,下體卻臃臃腫腫的圍著一張厚棉被,雙手抓著被子。袁承志忍不住失笑。胡桂南笑道:「牛鼻子正在幹那調調兒,我將他的衣服都偷來了。」說著雙手一舉,原來抱的是一堆衣服,轉身道:「盟主,你的寶劍!」那把金蛇劍正插在他的後腰。 袁承志拔過劍來,順手插入腰帶,又奔出幾步。玉真子已連人帶被,撲將下來,喝道:「小賊!」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。袁承志出掌斜擊他肩頭,喝道:「你我再鬥一場。」 玉真子只感這掌來勢凌厲之極,急忙迴掌擋格。雙掌相交,兩人都倒退了三步。玉真子大吃一驚,看清楚了對手,心下更驚,叫道:「啊!你這小子逃出來了。」他初時只道小偷盜劍,便赤身露體的追了出來,那料得竟有袁承志這大高手躲在牆外。 袁承志一退之後,又即上前。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,惟恐滑脫,只得以右掌迎敵。但這條大棉被何等累贅,只拆得兩招,腳下一絆,一個踉蹌,袁承志順勢一拳,重重擊在他肩頭。玉真子又急又怒,他正在濃情暢懷之際,給胡桂南乘機偷去了寶劍衣服,本已大吃一驚,這時再遇勁敵,肩頭中了袁承志破玉拳中的一招,整條右臂都酸麻了。他自八歲之後,從未在人前赤裸過身子,這時狼狽萬狀,全想不到若是拋去棉被,赤身露體的跟袁承志動手又有何妨?時當夜晚,又無多人在旁,就算給人瞧見了,他本是個風流好色的男子,也沒甚麼大不了。但穿衣的習俗在心中已然根深蒂固,手忙腳亂的只顧抵擋來招,左手卻始終緊緊抓著棉被不放。再拆兩招,背心上又被袁承志一掌擊中。這一掌蓄著混元功內勁,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,哇的一聲,吐出了一口鮮血。 袁承志住手不再追擊,笑道:「此時殺你,諒你死了也不心服,下次待你穿上了衣服再打過。」胡桂南急道:「盟主,饒他不得,只怕於祖大壽性命有礙。」袁承志心中一凜:「不錯,他去稟告韃子皇帝,又加重了祖叔叔的罪名,非殺他滅口不可。」縱身上前,雙拳往他太陽穴擊去。玉真子見來招狠辣,自然而然的舉起雙手擋格,雖將對方來拳擋開,但棉被已溜到腳下,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胸口已結結實實的被袁承志飛腳踢中。玉真子大駭,再也顧不得身上一絲不掛,拔足便奔。袁承志和胡桂南隨後追去。 這道人武功也當真了得,身上連中三招,受傷極重,居然還是奔行如飛,輕功之佳,實是當世罕有。袁承志急步追趕,眼見他竄入了那座牛皮大帳,當即追進。 剛奔到帳口,只見帳內燭火照耀如同白晝,帳內站滿了人,當即止步,閃向一旁,只聽得帳內眾人齊聲驚呼。 這時胡桂南也已趕到,一扯袁承志手臂,繞到帳後。兩人伏低身子,掀開帳腳,向內瞧去。只見玉真子仰面朝天,摔在地下,全身一絲不掛,瞧不出他一個大男人,全身肌膚居然雪白粉嫩,胸口卻滿是鮮血,這模樣既可怪之極,又可笑無比。 帳中一聲驚呼之後,便即寂然無聲。只聽得一個威嚴的聲音大聲說起滿洲話來。袁承志吃了一驚,說話之人竟然便是滿清皇帝皇太極。 見帳內站滿的都是布庫武士,不下一二百人,心道:「啊,是了,這韃子皇帝愛看人比武,今晚又來瞧來啦。算他眼福不淺,見到了武士總教頭這等怪模樣。」他昨晚領略過這些布庫武士的功夫,武功雖然平平,但纏上了死命不放,著實難鬥,帳中武士人數如此眾多,要行刺皇帝是萬萬不能,當下靜觀其變。 只見一名武士首領模樣之人上前躬身稟報,皇太極又說了幾句話,便站起身來,似是掃興已極,不再瞧比武了。他走向帳口,數十名侍衛前後擁衛,出帳上馬。 袁承志心想:「這當真是天賜良機,我在路上出其不意的下手,比去宮中行刺可方便得多了。」低聲對胡桂南道:「這是韃子皇帝,你先回去,我乘機在半路上動手。」胡桂南又驚又喜,道:「盟主小心!」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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