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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袁承志等到初更時分,攜了金蛇劍與金蛇錐,來到宮牆之外。眼見宮外守衛嚴密,悄步繞到一株大樹後躲起,待衛士巡過,輕輕躍入宮牆。眼見殿閣處處,卻不知皇太極居於何處,一時大費躊躇,心想只有抓到一名衛士或是太監來逼問。

  他放輕腳步,走了小半個時辰,不見絲毫端倪,心道:「這件事艱難萬分,怎比得當日大功坊中夜探?務須沉住了氣,今晚不成,明晚再來,縱然須花一兩個月時光,那也不妨。」這麼一想,走得更加慢了,繞過一條迴廊,忽見花叢中燈光閃動,忙縮身在假山之後,過不多時,只見四名太監提了宮燈,引著三名官員過來。他眼見人多,若是搶出擒人,勢必驚動,只要一聲張,皇帝有備,便行刺不成了,當下躡足在後跟隨,只見那七人走向一座大殿,進殿去了。見殿外匾額寫著「崇政殿」三字,旁邊有行彎彎曲曲的滿文。

  袁承志繞到殿後,伏身在地,只見殿周四五十名衛士執刀守禦,心中一喜:「此處守衛森嚴,莫非韃子皇帝便在殿中?」在地下慢慢爬近,拾起一塊石子,投入花叢。四名衛士聞聲過去查看。袁承志展開輕功,已搶到牆邊,使出「壁虎游牆功」沿牆而上,頃刻間到了殿頂,伏在屋脊之上,傾聽四下無聲,自己蹤跡未被發見,於是輕輕推開殿頂的幾塊琉璃瓦,從縫隙中凝目往下瞧去。只見滿殿燈燭輝煌,那三名官員正跪在地下,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禮,袁承志大喜:「果然是在參見皇帝。」

  只聽得最前的一名花白鬍子的老官說道:「臣范文程見駕。」其次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員道:「臣寧完我見駕。」最後一名官員臉容尖削,說道:「臣鮑承先見駕。」袁承志心道:「這三個官兒都是漢人,卻投降了韃子,都是漢奸,待會順手一個一劍。」又想:「他們跟韃子皇帝怎地又都說漢話?」

  緩緩移身向南,從縫隙中向北瞧去,只見龍座上一人方面大耳,雙目炯炯有神,約莫五十來歲年紀,那便是父親當年的大敵皇太極了。尋思:「從此發射金蛇錐,當可取他性命,只是隔得遠了,並無十足把握,倘若侍衛之中有高手在內,別要給擋格開去,還是跳下去一劍割了他首級的為是。」

  只聽皇太極道:「南朝軍情這幾天怎樣?今日接到阿巴泰的急報,說在山東青州、泰安之間中伏,打了個大敗仗,難道明軍居然還這麼能打?你們可知青州、泰安這一帶的統兵官是誰?」袁承志心想:「原來他們正在說我們打的這場勝仗,倒要聽聽他們說些甚麼?」

  寧完我道:「啟稟皇上,臣已詳細查過。明軍帶兵的總兵姓水,名叫水鑒,武藝甚是了得。」皇太極「哦」了一聲,道:「你們去仔細查明,能不能設法要他降我大清,瞧他是貪財呢,還是愛美色。倘若他倔強不服,便叫曹化淳在明朝皇帝跟前說他的壞話,罷他的官,殺他的頭。但首先要設法令這人為我大清所用。此人能打敗阿巴泰,那是人才,咱們決不能輕易放過了。」三名官員齊聲道:「皇上聖明英斷,那水鑒若肯降順,是他的福氣。」

  皇太極嘆了口氣,說道:「咱們當年使反間計殺了袁崇煥,朕事後想來,常覺可惜……」袁承志聽他提到自己父親的名字,耳中登時嗡的一聲,全身發熱,心道:「他們使反間計,使反間計!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。」只聽皇太極續道:「倘若袁崇煥能為朕用,南朝的江山這時候多半早已是大清的了。」袁承志暗暗呸的一聲,心中罵道:「狗韃子打的好如意算盤!我爹爹忠肝義膽,豈能降你?」

  皇太極又道:「只是袁崇煥為人愚忠,不識大勢,諒來也是不肯降的。」又嘆了口氣,問道:「洪承疇近來怎樣?」袁承志知道洪承疇本是明朝的薊遼總督,崇禎皇帝委以兵馬大權,兵敗被擒,降了滿清。洪承疇失陷之初,崇禎還道他已殉國,曾親自隆重祭祀。後來得知降清,天下都笑崇禎無知人之明。

  范文程道:「啟奏皇上,洪承疇已將南朝的實情甚麼都說了。他說崇禎剛愎自用,舉措失當,信用奸佞,殺害忠良,四方流寇大起。我大清大軍正可乘機進關,解民倒懸。」皇太極搖頭道:「崇禎的性子,他說得一點兒也不錯。但我兵進關卻還不是時候。總須讓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,雙方精疲力盡,兩敗俱傷,大清便可收那漁翁之利,一舉而得天下。你們漢人叫做卞莊刺虎之計,是不是?」三臣齊道:「是,是,皇上聖明。」

  袁承志暗暗心驚:「這韃子皇帝當真厲害,崇禎和他相比可是天差地遠了。我非殺他不可,此人不除,我大漢江山不穩。就算闖王得了天下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」隱隱覺得闖王的才具與此人相較,似乎也頗有不及,只不知心中何以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來。又想:「這皇帝的漢語可也說得流利得很。他還讀過中國書,居然知道卞莊刺虎的典故。」

  只聽皇太極道:「那洪承疇還說些甚麼?」范文程道:「洪承疇向臣露了幾次口風,盼望皇上恩典,賞他個差使,他得以為皇上效犬馬之勞,仰報天恩。」皇太極哈哈大笑,道:「這差使嗎?慢慢再說。」鮑承先道:「皇上,臣愚魯之極,心中有一事不明白,盼望皇上指明。」皇太極點點頭。

  鮑承先道:「洪承疇先前不肯歸順,皇上大賜恩寵,親自解下身上的貂裘,披在他身上,又連日大張筵席請他,連我大清的開國功臣也從來沒這般殊榮。眾臣工都不明白。皇上開導說:咱們這些年來辛辛苦苦、連年征戰,為的是甚麼?眾臣工啟奏道:為的是打南朝江山。皇上諭道:是啊,可是咱們不明南朝內情,好比都是瞎子,洪承疇一歸順,咱們都睜開了眼啦,那還不喜歡麼?眾臣工都拜服皇上聖明。這些日子來,那洪承疇於南朝各地的城守職官、民情風俗,果然說得詳詳細細,盡在皇上算中。但皇上卻不賞他官職封爵,眾臣工可都又不明白了。」

  皇太極微微一笑,說道:「老鮑性子直爽,想問甚麼,倒也直言無忌。你們三個,雖然都是漢人,但早就跟先皇和朕辦事,忠心耿耿,洪承疇怎能跟你們相比?」范文程等三人忙爬下磕頭,咚咚有聲,顯是心中感激之極。袁承志暗罵:「無恥,無恥。」

  只聽皇太極道:「洪承疇這人,本事是有的,可是骨氣就說不上了。先前我已待他太好,若再賜他高官厚祿,這人還肯出力辦事嗎?哼,崇禎封他的官難道還不夠大,那時他做的是甚麼官?」鮑承先道:「啟奏皇上:那時他在南朝官封太子太保、兵部尚書、總督薊遼軍務,麾下統率八名總兵官,實是官大權大。」皇太極道:「照啊。我封他的官再大,也大不過崇禎封他的。要他盡心竭力辦事,便不能給他官做。」三臣齊聲道:「皇上聖明。」

  袁承志越想越有道理,覺得他這駕馭人才的法門實是高明之極,此刻聽到這番話,宛似當年在華山絕頂初見《金蛇秘笈》,其中所述法門無不匪夷所思,雖然絕非正道,卻令人不由得不服。

  他呆了一陣,卻聽得皇太極在和范文程等商議,日後取得明朝天下之後如何治理,此時如何先為之備,倒似大明的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。袁承志心下憤怒,輕輕又揭開了兩張琉璃瓦,看準了殿中落腳之處,卻聽得皇太極道:「南朝所以流寇四起,說來說去,也只一個道理,就是老百姓沒飯吃。咱們得了南朝江山,第一件大事,就是要讓天下百姓人人有飯吃……」袁承志心下一凜:「這話對極!」

  范文程等頌揚了幾句。皇太極道:「要老百姓有飯吃,你們說有甚麼法子?范先生,你先說說看。」他似對范文程頗為客氣,稱他「先生」,不像對鮑承先那樣呼之為「老鮑」。

  范文程道:「皇上未得江山,先就念念不忘於百姓,這番心意,必得上天眷顧。以臣愚見,要天下百姓都有飯吃,第一須得輕徭薄賦,決不可如崇禎那樣,不斷的加餉搜刮。」皇太極連連點頭,說道:「咱們進關之後,須得定下規矩,世世代代,不得加賦,只要庫中有餘,就得下旨免百姓錢糧。」范文程道:「皇上如此存心,實是萬民之福,臣得以投效明主,為皇上粉身碎骨,也所……也所甘願。」說到後來,語音竟然嗚咽了。

  袁承志心想:「這個大漢奸,倒似確有愛民之心,不知是做戲呢,還是真心。」皇太極道:「很好,很好。你們漢人罵你們是漢奸,日後你們好好為朕辦事,也就是為天下百姓辦事,總得狠狠的掙一口氣,讓千千萬萬百姓瞧瞧,到底是你們這些人為漢人做了好事呢,還是崇禎手下那些只知陞官發財、搜刮百姓的真漢奸做了好事。老寧,你有甚麼條陳?」

  寧完我道:「啟奏皇上:我大清的滿洲人少,漢人眾多。皇上得了天下之後,以臣愚見,須得視天下滿人漢人俱是皇上子民,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樣,強分天下百姓為四等。只消我大清對眾百姓一視同仁,漢人之中縱有倔強之徒,也成不了大事。」皇太極點頭道:「此言有理。元人弓馬,天下無敵,可是他們在中國的江山卻坐不穩,就是為了虐待漢人。這是前車甚麼的?」鮑承先道:「前車覆轍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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