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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馳出二十餘里,到了一處市鎮,眾人下馬打尖。胡桂南用小刀把鐵羅漢肉裏的鉛子剜了出來。鐵羅漢痛得亂叫亂罵。

  青青把袁承志拉到西首一張桌旁坐了,低聲道:「誰叫她打扮得妖裏妖氣的,手臂也露了出來,真不怕醜!」袁承志摸不著頭腦,問道:「誰啊?」青青道:「那個西洋國女人。」袁承志道:「這又礙你事了?」青青笑道:「我看不慣,用兩枚銅錢把她的耳環打爛了。」袁承志不覺好笑,道:「唉,你真是胡鬧,後來怎樣?」青青笑道:「那個比劍輸了給我的洋官就叫洋兵用槍對著我。我不懂他話,料想又要和我比劍呢,心想比就比吧,難道還怕了你?正在這時候,你們就來啦!」袁承志道:「你又為甚麼獨自走了?」

  青青本來言笑晏晏,一聽這話,俏臉一沉,說道:「哼,你還要問我呢,自己做的事不知道?」袁承志道:「真的不知道啊,到底甚麼事得罪你了?」青青別開頭不理。

  袁承志知她脾氣,倘若繼續追問,她總不肯答,不如裝作毫不在乎,她忍不住了,反會自己說出來,於是換了話題,說道:「洋兵火器厲害,你看用甚麼法子,才能搶劫他們的大炮到手?」青青嗔道:「誰跟你說這個。」袁承志道:「好,我跟沙天廣他們商量去。」站起身要走,青青一把抓住他的衣角,道:「不許你走,話沒說完呢。」

  袁承志笑笑,又坐了下來。隔了良久,青青道:「你那小慧妹妹呢?」袁承志道:「那天分手後還沒見過,不知道她在那裏?」青青道:「你跟她媽說了一夜話,捨不得分開,定是不住口的講她了。」袁承志恍然大悟,原來她生氣為的是這個,於是誠誠懇懇的道:「青弟,我對你的心,難道你還不明白嗎?」青青雙頰暈紅,轉過了頭。

  袁承志又道:「我以後永遠不會離開你的,你放心好啦!」青青低聲道:「怎麼你……跟你那小慧妹妹……又這樣好?」袁承志道:「我幼小之時,她媽媽待我很好,就當我是她兒子一般,我自然感激。再說,你不見她跟我那個師侄很要好麼?」青青嘴一扁,道:「你說那個姓崔的小子?他又傻又沒本事,生得又難看,她為甚麼喜歡?」袁承志笑道:「青菜蘿蔔,各人所愛。我這姓袁的小子又傻又沒本事,生得又難看,你怎麼卻喜歡我呢?」青青嗤的一聲笑,啐道:「呸,不害臊,誰喜歡你呀?」

  經過這一場小小風波,兩人言歸於好,情意卻又深了一層。

  袁承志道:「吃飯去吧!」青青道:「我還問你一句話,你說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?」袁承志道:「她美不美,跟我有甚麼相干?這人行蹤詭秘,咱們倒要小心著。」青青點點頭。兩人重又到眾人的桌邊入座,和沙天廣、程青竹等商議如何劫奪大炮。

  胡桂南道:「今晚讓小弟去探探,乘機偷幾支槍來。今天拿幾支,明天拿幾支,慢慢的把洋槍偷完,就不怕他們了。」袁承志道:「此計大妙,我跟你同去瞧瞧。」沙天廣道:「盟主何必親自出馬?待小弟去好了。」

  袁承志道:「我想瞧明白火器的用法,火槍偷到手,就可用洋槍來打洋兵。」眾人點頭稱是。青青笑道:「他還想偷瞧一下那個西洋美人兒。」眾人哈哈大笑。

  當日下午,袁承志與胡桂南乘馬折回,遠遠跟著洋兵大隊,眼見他們在客店中投宿,候到三更時分,越牆進了客店。一下屋,就聽得兵刃撞擊之聲,鏘鏘不絕,從一間房中傳出來。兩人伏在窗外,從窗縫中向內張望,只見那兩個西洋軍官各挺長劍,正在激鬥。

  袁承志萬想不到這兩人竟會同室操戈,甚覺奇怪,當下靜伏觀戰。看了數十招,見雷蒙攻勢凌厲,劍法鋒銳,彼得卻冷靜異常,雖然一味招架退守,但只要一出手還擊,那便招招狠辣。袁承志知道時間一久,那年長軍官定將落敗。

  果然鬥到分際,彼得回劍向左擊刺,乘對方劍身晃動,突然反劍直刺。雷蒙忙收劍回擋,劍身歪了。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,雷蒙長劍登時脫手。彼得搶上踏住敵劍,手中劍尖指著對方胸膛,嘰嘰咕咕的說了幾句話。雷蒙氣得身子發顫,喃喃咒罵。彼得把地下長劍拾起,放在桌上,轉身開門出去。雷蒙提劍在室中橫砍直劈,不住的罵人,忽然停手,臉有喜色,開門出去拿了一柄鐵鏟,在地下挖掘起來。

  袁承志和胡桂南本想離開,這時倒想看個究竟,看他要埋藏甚麼東西,只見他掘了好一陣,挖了個徑長兩尺的洞穴,挖出來的泥土都擲到了床下,挖了兩尺來深時,就住手不挖了,撕下一塊被單,罩在洞上,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實,然後在被單上鋪了薄薄一層泥土。他冷笑幾聲,開門出室。袁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納悶,不知他在使甚麼西洋妖法。

  過了一會,雷蒙又進室來,彼得跟在後面。只見雷蒙聲色俱厲的說話,彼得卻只是搖頭。突然間啪的一聲,雷蒙伸手打了他一記耳光。彼得大怒,拔劍出鞘,兩人又鬥了起來。雷蒙不住移動腳步,慢慢把彼得引向坑邊。

  袁承志這才恍然,原來此人明打不贏,便暗設陷阱,他既如此處心積慮,那是非殺對方不可了。袁承志對這兩人本無好惡,但見雷蒙使奸,不覺激動了俠義之心。只見雷蒙數劍直刺,都被彼得架住。彼得反攻一劍,雷蒙退了兩步。彼得右腳搶進,已踏在陷阱之上,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向前摔跌。

  雷蒙回劍直刺他背心,眼見這一劍要從後背直通到前心,袁承志早已有備,急推窗格,飛身躍進,金蛇劍遞出,劍頭蛇舌鉤住雷蒙的劍身向後一拉。彼得得脫大難,立即躍起,右腳卻已扭脫了臼。雷蒙功敗垂成,又驚又怒,挺劍向袁承志刺來。袁承志一聲冷笑,金蛇寶劍左右晃動,只聽錚錚錚之聲不絕,雷蒙的劍身被金蛇劍半寸半寸的削下,片刻之間,已削剩短短一截。雷蒙正自發呆,袁承志搶上去拿住他手腕,一把提起,頭下腳上,擲入了他自己所掘的陷坑之中,哈哈大笑,躍出窗去。

  胡桂南從後跟來,笑道:「袁相公,你瞧。」雙手提起,拿著三把短槍。袁承志奇道:「那裏來的?」胡桂南向窗裏指指。原來袁承志出手救人之時,胡桂南跟著進來,忙亂之中,乘時將兩個西洋軍官的三把短槍都偷了來。袁承志笑道:「真不愧聖手神偷之名。」

  兩人趕回和眾人相會。青青拿著一把短槍玩弄,無意中在槍扣上一扳,只聽得轟的一聲,煙霧瀰漫。沙天廣坐在她的對面,幸而身手敏捷,急忙縮頭,一頂頭巾打了下來,炙得滿臉都是火藥灰。青青大驚失色,連連道歉。沙天廣伸了伸舌頭,說道:「好厲害!」

  眾人把另外兩把短槍拿來細看,見槍膛中裝著火藥鉛丸。程青竹道:「火藥本是中國物事。咱們用來打獵做鞭炮,西洋人學到之後卻拿來殺人。這隊洋兵有一百多人,一百多支槍放將起來,可不是玩的。」各人均覺火器厲害,不能以武功與之對敵,一時默然無語,沉思對策。

  胡桂南道:「袁相公,我有個上不得台盤的詭計,不知行不行?」鐵羅漢笑道:「諒你也不會有甚麼正經主意。」袁承志道:「胡大哥且說來聽聽。」胡桂南笑著說了。青青首先拍手讚好。沙天廣等也都說妙計。袁承志仔細一想,頗覺此計可行,於是下令分頭布置。

  ***

  那西洋女子若克琳的父親本是澳門葡萄牙國軍官,已於年前逝世。她這次要搭乘運送大炮的海船回歸本國,因此隨同送炮軍隊北上,再赴天津上船。彼得是她父親的部屬,與若克琳相愛已久。雷蒙來自葡國本土,一見之下,便想橫刀奪愛。他雖官階較高,自負風流,卻無從插手,惱羞成怒之餘,便向情敵挑戰,比劍時操之過急,反致失手,而行使詭計,又被袁承志突來闖破。彼得見他是上司,不敢怎樣,只有加緊提防。

  這日來到一處大村莊萬公村,在村中「萬氏宗祠」歇宿。睡到半夜,忽聽得人聲喧嘩,放哨的洋兵奔進來說村中失火。雷蒙與彼得急忙起來,見火頭已燒得甚近,忙命眾兵將火藥桶搬出祠堂,放於空地。忙亂中見眾鄉民提了水桶救火,數十名大漢闖進祠堂,到處潑水。雷蒙喝問原因。眾鄉民對傳譯錢通四道:「這是我們祖先的祠堂,先潑上水,免得火頭延燒過來。」雷蒙覺得有理,也就不加干涉。那知眾鄉民信手亂潑,一桶桶水儘往火藥上倒去。洋兵拿起槍桿趕打,趕開一個又來一個,不到一頓飯功夫,祠堂內外一片汪洋,火藥桶和大炮、槍支,無一不是淋得濕透,火勢卻漸漸熄了。

  亂到黎明,雷蒙和彼得見鄉民舉動有異,火藥又都淋濕,心想這地方有點邪門,還是及早離去為妙,正要下令開拔,一名小軍官來報,拖炮拉車的牲口昨晚在混亂中竟然盡數逃光了。雷蒙舉起馬鞭亂打,罵他不小心,命錢通四帶領洋兵到村中徵集。不料村子雖大,卻是一頭牲口也沒有,想是早已得到風聲,把牲口都藏了起來。

  這一來就無法起行,雷蒙命彼得帶了錢通四,到前面市鎮去調集牲口。

  雷蒙督率士兵,打開火藥桶,把火藥倒出來晒。晒到傍晚,火藥已乾,眾兵正要收入桶中,突然民房中拋出數十根火把,投入火藥堆中,登時烈焰沖天。眾洋兵嚇得魂飛天外,紛紛奔逃,亂成一團。雷蒙連聲下令,約束士兵,往民房放射排槍。煙霧瀰漫中只見數十名大漢竄入林中不見了。雷蒙檢點火藥,已燒去了十之八九,十分懊喪。等到第三日下午,彼得才征了數十匹騾馬來拖拉大炮。

  在路上行了四五日,這天來到一條山峽險道,眼見是極陡的下山路,雷蒙與彼得指揮士兵,每一尊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後拖住,以防山路過陡,大炮墮跌。山路越走越險,眾人正自提心吊膽,全力拖住大炮,突然山凹裏颼颼之聲大作,數十支箭射了出來。

  十多名洋兵立時中箭,另有十多支箭射在騾馬身上。牲口受痛,向下急奔,眾洋兵那裏拉扯得住?十尊大炮每一尊都是數千斤之重,這一股下墮之勢真是非同小可。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現陷坑,許多騾馬都跌入了坑裏。只聽見轟隆之聲大作,最後兩尊大炮忽然倒轉,一路觔斗翻了下去。數名洋兵被壓成了肉醬。前面的八尊大炮立時均被帶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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