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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袁承志高聲說道:「這董鏢頭要是真有能耐給贓官賣命,那也罷了,可是他心腸狠毒,前來挑撥離間,要咱們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。孟老爺子,這幾盤壽桃是董鏢頭送的,是不是?」孟伯飛點點頭。袁承志又道:「他把丸藥藏在壽桃之內,明知壽桃一時不會吃,等壽筵過了,我師哥跟孟老爺子傷了和氣,他再偷偷取出,送到京裏,豈不是奇功一件?」

  他一面說,一面走近桌邊。青青也過來相助。兩人把壽桃都掰了開來,將餡裏所藏的四十顆丸藥盡數取出。袁承志捏破一顆蠟丸,一陣芳香撲鼻,露出龍眼大一枚朱紅丸藥來。他叫青青取來一杯清水,將丸藥調了,餵入孩子口中。那孩子早已氣若游絲,也不哭鬧,一口口的都嚥入了肚裏。歸二娘雙目含淚,又是感激,又是慚愧,心想今天若不是小師弟識破機關,不但救不了兒子的命,還得罪了不少英雄豪傑,累了丈夫一世英名。

  袁承志等孩子服過藥後,雙手抱著交過。歸二娘接了過去,低聲道:「師弟,我們夫婦真是感激不盡。」歸辛樹只道:「師弟,你很好,很好。」青青把丸藥都遞給了歸二娘,笑道:「孩子再生幾場重病,也夠吃的了。」歸二娘心中正自歡喜不盡,也不理會她話中含刺,謝著接過。

  歸辛樹忙著給點中穴道的人解穴,解一個,說一句:「對不住!」孟伯飛默然,心想:「你兒子是救活了,我兒子卻給你打死了。定當邀約能人,報此大仇。」

  袁承志見孟門弟子抬了垂死的孟錚正要走入內堂,叫道:「請等一下。」孟鑄怒道:「我哥哥已死定啦,還要怎樣?」袁承志道:「我師哥素來仰慕孟老爺子的威名,親近還來不及,那會真的傷害孟大哥性命?這一掌雖然使力大了一點,但孟大哥性命無礙,盡可不必擔心。」眾人一聽,都想:「眼見他受傷這般沉重,你這話騙誰?」

  袁承志道:「我師哥並未存心傷他,只要給孟大哥服一劑藥,調養一段時候,就沒事了。」說著從懷中取出金盒,揭開盒蓋,拿了一隻朱睛冰蟾出來,用手捏碎,在碗中沖酒調合,給孟錚喝了下去。不一刻,孟錚果然臉上見紅,呻吟呼痛。孟伯飛喜出望外,忍不住淚水從臉頰上直流下來,顫聲道:「袁相公,袁盟主,你真是我兒子的救命恩人。」袁承志連聲遜謝。當下孟鑄指揮家人,將兄長抬到內房休息。廳上重整杯盤,開懷暢飲。

  歸二娘向孟伯飛道:「孟老爺子,我們實在鹵莽,千萬請你原諒。」一拉丈夫,與三個徒弟一齊拜了下去。孟伯飛呵呵笑道:「兒子要死,誰都心慌,老夫也是一般,這也怪不得賢孟梁。」歸氏夫婦又去向適才動過手的人分別道歉。群雄暢飲了一會。孟伯飛終是不放心,進去看兒子傷勢如何,只見他沉沉睡熟,呼吸勻淨,料已無事。

  孟伯飛心無掛礙,出來與敬酒的賀客們酒到杯乾,直飲到八九分。他更叫拿大碗來,滿滿斟了兩碗,端到袁承志面前,朗聲說道:「袁盟主,泰山大會上眾英雄推你為尊,老實不客氣說,在下本來是心裏不服的。但今日你的所作所為,在下不但感激,且是佩服得五體投地。來,敬你一碗。」端起大碗,骨都都一口氣將酒喝了。袁承志酒量本不甚高,但見他一番美意,也只得把碗中酒乾了。群雄轟然叫好。孟伯飛大拇指一翹,說道:「袁盟主此後但有甚麼差遣,在下力量雖小,要錢,十萬八萬銀子還對付得了。要人,在下父子師徒,自然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要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漢,在下也還有這點小面子。」

  袁承志見他說得豪爽,又想一場大風波終於順利化解,師兄弟間原來的嫌隙也煙消雲散,心裏很是暢快。這一晚眾人盡醉而散,那董鏢頭早已不知躲到那裏去了。崇禎皇帝既得不到靈藥,難以延年益壽,他董總鏢頭自己如何延年益壽,這大事自須儘早安排。

  袁承志等人在孟家莊盤桓數日,幾次要行,孟伯飛總是苦留不放。孟錚受的是外傷,這幾日中好得甚快。歸辛樹的兒子歸鍾服了茯苓首烏丸後,果然也是一日好於一日。歸辛樹夫婦心中的歡喜,那也不用說了。

  到第七日上,蓋孟嘗雖然好客,也知不能再留,只得大張筵席,替歸辛樹與袁承志等送行。席間程青竹說道:「孟老哥,永勝鏢局那姓董的不是好東西,他失卻貢品交代不了,又找不上歸二爺,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,須得提防一二。」孟伯飛道:「這小子要是真來惹我,可不再給他客氣。」歸二娘道:「孟老哥,這全是我們惹的事,要是有甚麼麻煩,可千萬得給我們送信。」孟伯飛道:「好!這小子我不怕他。」沙天廣道:「就是防他勾結官府。」孟伯飛哈哈笑道:「要是混不了,我就學你老弟,佔山為主。」

  群雄在笑聲中各自上馬而別。歸辛樹夫婦抱了孩子,帶著三個徒弟欣然南歸。袁承志、青青、程青竹、沙天廣、啞巴、鐵羅漢、胡桂南、洪勝海等八人押著鐵箱,連騎北上。

  ***

  這日來到高碑店,天色將暮,因行李笨重,也就不貪趕路程,當下在鎮西的「燕趙居」客棧歇宿。眾人行了一天路,都已倦了,正要安睡,忽然門外車聲隆隆,人語喧嘩,吵得雞飛狗走。除了啞巴充耳不聞之外,各人都覺得十分奇怪。只聽得聲音嘈雜,客店中湧進一批人來,聽他們嘰哩咕嚕,說的話半句也不懂。

  眾人出房一看,只見廳上或坐或站,竟是數十名外國兵,手中拿著奇形怪狀的兵器,亂哄哄在說話。袁承志等從沒見過這等綠眼珠、高鼻子的外國人,都感驚奇,注目打量。

  忽聽得一個中國人向掌櫃大聲呼喝,要他立即騰出十幾間上房來。掌櫃道:「大人,實在對不住啦,小店幾間上房都已住了客人。」那人不問情由,順手就是一記耳光。那掌櫃左手按住面頰,又氣又急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那人喝道:「不讓出上房來,放火把你的店子燒了。」掌櫃無法,只得來向洪勝海哀求,打躬作揖,請他們挪兩間房出來。

  沙天廣道:「好哇,也有個先來後到。這人是甚麼東西?」掌櫃忙道:「達官爺,別跟這吃洋飯的一般見識。」沙天廣奇道:「他吃甚麼洋飯?吃了洋飯就威風些麼?」掌櫃的悄聲道:「這些外國兵,是運送紅夷大炮到京裏去的。這人會說洋話,是外國大人的通譯。」袁承志等這才明白,原來這人狐假虎威,仗著外國兵的勢作威作福。

  沙天廣鐵扇一展,道:「我去教訓教訓這小子。」袁承志一把拉住,說道:「慢來!」把眾人邀入房裏,說道:「先父當年鎮守關遼,寧遠兩仗大捷,得力於西洋國的紅夷大炮甚多。滿清虜首努爾哈赤就是給紅夷大炮轟死的。現下滿清兵勢猖獗,這些外國兵既是運炮去助戰的,咱們就讓一讓吧。」沙天廣道:「難道就由得這小子發威?」袁承志道:「這種賤男子,何必跟他一般見識。」眾人聽他如此說,就騰了兩間上房出來。

  那通譯姓錢名通四,見有了兩間上房,雖然仍是呶呶責罵,也不再叫掌櫃多讓房間了。他出去了一會,領了兩名外國軍官進店。

  這兩個外國軍官一個四十餘歲,另一個三十來歲。兩人嘰哩咕嚕說了一會話,那年長軍官出去陪著一個西洋女子進來。這女子年紀甚輕,青青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紀,料想是二十歲左右,一頭黑髮,襯著雪白的肌膚,眼珠卻是碧綠,全身珠光寶氣,在燈下燦然閃耀。

  袁承志從來沒見過外國女人,不免多看了幾眼。青青卻不高興了,低聲問:「你說這女子好看麼?」袁承志道:「外國女人原來這麼愛打扮!」青青哼了一聲,就不言語了。

  次日清晨起來,大伙在大廳上吃麵點。兩個外國軍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。通譯錢通四不住過去諂媚,卑躬屈膝,滿臉陪笑,等回過頭來,卻向店伴大聲呼喝,要這要那,稍不如意,就是一記巴掌。

  程青竹實在看不過眼了,對沙天廣道:「沙兄,瞧我變個小小戲法!」當下也不回身,順手向後一揚,手中的一雙竹筷飛了出去,噗的一聲,正插入了錢通四口裏,把他上下門牙撞得險些兒掉將下來。要知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細竹,這門青竹鏢絕技,二十步內打人穴道,百發百中,勁力不輸鋼鏢。也是他聽了袁承志的話這才手下留情,否則這雙筷子稍高數寸,錢通四的一雙眼珠就別想保住了。

  錢通四痛得哇哇大叫,可還不知竹筷是那裏飛來的。兩個外國軍官叫他過去查問。錢通四說了,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,耳環搖晃。

  年長的軍官向袁承志這一桌人望了幾眼,心想多半是這批人作怪,拿起桌上兩隻酒杯,忽往空中擲去,雙手已各握了一支短槍,一槍一響,把兩隻酒杯打得粉碎。袁承志等聽得巨響,都嚇了一跳,心想這火器果然厲害,而他放槍的準頭也自不凡。

  年長軍官面有得色,從火藥筒中取出火藥鉛丸,裝入短槍,對年輕軍官道:「彼得,你也試試麼?」彼得道:「我的槍法怎及得上咱們葡萄牙國第一神槍手?」那西洋女人微笑道:「雷蒙是第一神槍手麼?」彼得道:「若不是世界第一,至少也是歐洲第一。」雷蒙笑道:「歐洲第一,難道不是世界第一麼?」彼得道:「東方人很古怪,他們有許多本領,比歐洲人厲害得多,所以我不敢說。若克琳,你說是麼?」若克琳笑道:「我想你說得對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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