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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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龍德鄰雖是富商,但黃澄澄一大堆金子放在桌上,一個一定不要,一個硬要對方拿去,這樣的事情固然聞所未聞,此刻親眼目睹,兀自不信,只道袁承志嫌少。 溫青怒道:「不管你要不要,我總是給了你。」突然躍起,縱上岸去。 袁承志出其不意,一呆之下,忙飛身追出,兩個起落,已搶在他面前,雙手一攔,說道:「別走,你把金子帶去!」溫青衝向右,他攔在右面,溫青衝向左,又被他搶先擋住。溫青幾次闖不過,發了脾氣,舉掌向他劈面打去。袁承志舉左掌輕輕一架,溫青已自抵受不住,向後連退三步,這才站住。他知道無法衝過,忽然往地下一坐,雙手掩面,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,袁承志大奇,連問:「我震痛了你嗎?」溫青呸了一聲:「你才痛呢!」一笑躍起。袁承志不敢再追,目送他背影在江邊隱去。 眼見他一身武功,殺人不眨眼,明明是個江湖豪客,那知又哭又笑,竟如此刁鑽古怪,不由得搖搖頭回到船內,把金條包起,與龍德鄰拱手作別。 他在衢州城內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,心想:「這一千兩黃金如不歸還,心中如何能安?我不過見他可憐,才出手相助,豈能收他酬謝?好在他是本地石樑派的人,我何不找到他家裏去?他如再撒賴,我放下金子就走。」 翌晨問明了石樑的途徑,負了金子,邁開大步走去。石樑離衢州二十多里,他腳步迅速,不消半個時辰就到了。 石樑是個小鎮,附近便是爛柯山。相傳晉時樵夫王質入山採樵,觀看兩位仙人對弈,等到一局既終,回過頭來,自己的斧頭柄已經爛了,回到家來,人事全非,原來入山一去已經數十年。爛柯山上兩峰之間有一條巨大的石樑相連,鬼斧神工,非人力所能搬上,當地故老相傳是神仙以法力移來,石樑之名,由此而起。 袁承志來到鎮上,迎面遇見一個農婦,問道:「大嫂,請問這裏姓溫的住在那裏?」那農婦吃了一驚,說道:「不知道!」臉上一副嫌惡的神氣,掉頭便走。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鋪,向掌櫃的請問。那掌櫃淡淡的道:「老兄找溫家有甚麼事?」袁承志道:「我要去交還一些東西。」那掌櫃冷笑道:「那麼你是溫家的朋友了,又來問我幹甚麼?」袁承志討了個沒趣,心想這裏的人怎地如此無禮,見街邊兩個小童在玩耍,摸出十個銅錢,塞在一個小童的手裏,說道:「小兄弟,你帶我到溫家去。」那小童本已接過了錢,聽了他的話,把錢還他,氣忿忿的道:「溫家?那邊大屋子就是,這鬼地方我可不去。」袁承志這才明白,原來姓溫的在這裏搞得天怒人怨,沒人肯和他家打交道,倒不是此地居民無禮。 他依著小童的指點,向那座大屋子走去,遠遠只聽得人聲嘈雜。走到近處,見數百名農人拿了鋤頭鐵靶,圍在屋前,大叫大嚷:「你們把人打得重傷,眼見性命難保,就此罷了不成?姓溫的,快出來抵命!」人群中有七八個婦人,披散了頭髮坐在地上哭嚷。 袁承志走將過去,問一個農夫道:「大哥,你們在這裏幹麼?」那農夫道:「啊,你是過路的相公。這裏姓溫的強兇霸道,昨天下鄉收租,程家老漢求他寬限幾天,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牆上,受了重傷。程老漢的兒子侄兒和他拚命,都被他打得全身是傷,只怕三個人都難活命。你說這樣的財主狠不狠?相公你倒評評這個理看。」 正說之間,眾農夫吵得更厲害了,有人舉起鐵耙往門上猛砸,更有人把石頭丟進牆去。 忽然大門呀的一聲開了,一條人影倏地衝出,眾人還沒看清楚,已有七八名農人給他飛擲出來,跌出兩三丈外,撞得頭破血流。 袁承志心想:「這人好快身手!」定睛看時,見那人身材又瘦又長,黃澄澄一張面皮,雙眉斜飛,神色甚是剽悍。 那人喝道:「你們這批豬狗不如的東西,膽敢到這裏來撒野?活得不耐煩了?」眾人未及回答,那人搶上一步,又抓住數人亂擲出去。 袁承志見他擲人如擲稻草,毫不用力,心想不知此人與溫青是甚麼干係,倘若前晚他與溫青在一起,那麼他抵敵榮彩等人綽綽有餘,用不到自己出手了。 人群中三名農夫搶了出來,大聲道:「你們打傷了人,就這樣算了嗎?我們雖窮,可是窮人也是命哪!」那瘦子嚇嚇幾聲冷笑,說道:「不打死幾個,你們還不知道好歹。」身形一晃,已抓住一個中年農夫後心,隨手甩出,把他向東邊牆角摜去。就在這時,兩個青年農夫一齊舉起鋤頭向他當頭扒下。那瘦子左手一橫,兩柄鋤頭向天飛出,隨即抓住兩人胸口向門口旗桿石上擲去。 袁承志見這人欺侮鄉民,本甚惱怒,但見他武功了得,若是糾纏上了,麻煩甚多,只想等他們事情一了,便求見溫青,交還黃金之後立即動身,那知這瘦子竟然驟下殺手。眼見這三人撞向牆角堅石,不死也必重傷,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,顧不得生事惹禍,飛身而前,左手抓住中年農夫右腿往後一拉,丟在地下,跟著一招「岳王神箭」,身子當真如箭離弦,急射而出,搶過去抓住兩個青年農夫背心,這才挺腰站直,將兩人輕輕放落。這招「岳王神箭」是木桑道人所傳的輕功絕技,身法之快,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,他本不想輕易炫露,但事急救人,不得不用,心知這一來定招了那瘦子之恨,好在溫家地點已知,不如待晚上再來偷偷交還,於是一放下農夫,立即轉身就走,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。 三個農夫死裏逃生,呆在當場,做聲不得。 那瘦子見他如此武功,驚訝異常,暗忖自己投擲這三人手法極為迅速,且是往不同方向擲去,此人居然後發先至,將三人一一救下,不知是何來頭。見他轉身而去,忙飛身追上,伸手向他肩頭拍去,說道:「朋友,慢走!」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。袁承志並不閃避,肩頭微微向下一沉,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,卻也不運勁反擊,似乎毫不知情。那瘦子更是吃驚,說道:「閣下是這批傢伙請來,和我們為難的麼?」 袁承志拱手道:「實在對不起,兄弟只怕鬧出人命,大家麻煩,是以冒昧扶了他們一把。這可得罪了。老兄如此本領,何必跟這些鄉民一般見識?」 那瘦子聽他出言謙遜,登時敵意消了大半,問道:「閣下尊姓?到敝處來有何貴幹?」袁承志道:「在下姓袁,有一位姓溫的少年朋友,不知是住在這裏的麼?」那瘦子道:「我也姓溫,不知閣下找的是誰?」袁承志道:「在下要找溫青溫相公。」那瘦子點點頭,轉身對數十名尚未散去的鄉民喝道:「你們想死是不是?還不快滾?」 眾農民見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來,適才見了兩人功夫,不敢再行逗留,紛紛散去,走遠之後,便又大罵,行得越遠,罵得越響。鄉音佶屈,袁承志不懂他們罵些甚麼。 那瘦子也不理會,向袁承志道:「請到舍下奉茶。」 袁承志隨他入內,只見裏面是一座二開間的大廳,當中一塊大匾,寫著三個大字:「世德堂」。廳上中堂條幅,雲板花瓶,陳設得甚是考究,一派豪紳大宅的氣派。 那瘦子請袁承志在上首坐了,僕人獻上茶來。那瘦子不住請問袁承志的師承出身,言語雖然客氣,但袁承志隱隱覺得他頗含敵意,當下說道:「請溫青相公出來一見,兄弟要交還他一件東西。」 那瘦子道:「溫青就是舍弟,兄弟名叫溫正。舍弟現下出外去了,不久便歸,請老兄稍待。」袁承志本來不願與這種行為不正、魚肉鄉鄰的人家多打交道,但溫青既然不在,只得等候。可是跟溫正實在沒甚麼話可說,兩人默然相對,均感無聊。 等到中午,溫青仍然沒回,袁承志又不願把大批黃金交與別人。溫正命僕人開出飯來,火腿臘肉,肥雞鮮魚,菜餚十分豐盛。 等到下午日頭偏西,袁承志實在不耐煩了,心想反正這是溫青家裏,把金子留下算了,於是將黃金包裹往桌上一放,說道:「這是令弟之物,就煩仁兄轉交。兄弟要告辭了。」 正在此時,忽然門外傳來一陣笑語之聲,都是女子的聲音,其中卻夾著溫青的笑聲。溫正道:「舍弟回來啦。」搶了出去。袁承志要跟出去,溫正道:「袁兄請在此稍待。」袁承志見他神色詭秘,只得停步。 可是溫青竟不進來。溫正回廳說道:「舍弟要去換衣,一會就出來。」袁承志心想:「溫青這人實在女人氣得緊。見個客人又要換甚麼衣服?」 又等良久,溫青才從內堂出來,只見他改穿了紫色長衫,加繫了條鵝黃色腰絛,頭巾上鑲著一顆明珠,滿臉堆歡,說道:「袁兄大駕光臨,幸何如之。」袁承志道:「溫兄忘記了這包東西,特來送還。」溫青慍道:「你瞧我不起,是不是?」袁承志道:「兄弟絕無此意,只是不敢拜領厚賜。就此告辭。」站起來向溫正、溫青各自一揖。 溫青一把拉住他衣袖,說道:「不許你走。」袁承志不禁愕然。溫正也臉上變色。 溫青笑道:「我正有一件要緊事須得請問袁大哥,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。」袁承志道:「兄弟在衢州城裏有事要辦,下次若有機緣,當再前來叨擾。」溫青只是不允。溫正道:「袁大哥既然有事,咱們就別耽擱他。」溫青道:「好,你一定要走,那你把這包東西帶走。你說甚麼也不肯在我家住,哼,我知道你瞧我不起。」袁承志遲疑了一下,見他留客意誠,便道:「既是溫兄厚意,兄弟就不客氣了。」 溫青大喜,忙叫廚房準備點心。溫正一臉的不樂意,然而卻不離開,一直陪著,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。 溫青盡與袁承志談論書本上的事。袁承志對詩詞全不在行,史事兵法卻是從小研讀的,溫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,便談起甚麼淝水之戰、官渡交兵之類史事來。袁承志暗暗欽佩,心想:「這人脾氣古怪,書倒是讀過不少,可不似我這假書生那麼草包。」溫正於文事卻一竅不通,聽得十分膩煩,卻又不肯走開。袁承志不好意思了,和他談了幾句武功。溫正正要接口,溫青卻又插嘴把話題帶了開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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