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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再打開小鐵盒時,裏面也有一本書,形狀大小,字體裝訂,無不相同,略加對照,便見兩書內容卻是大異。

  穆人清道:「此人為了對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,不惜花費偌大功夫,造這樣一本偽書,安置這許多毒箭。其實人都死了,別人對你是好是壞,又何苦如此斤斤計較?」木桑道:「這人就是因為想不開,才落得如此下場。不過這偽書與鐵盒,卻多半是早就造好了,要用來對付敵人的。臨死之時,料來也無暇再幹這些害人勾當。」

  穆人清點頭嘆息,命袁承志把兩隻鐵盒收了,說道:「此人行為乖僻,他的書觀之無益。那本偽書上更有劇毒,碰也碰不得。」袁承志答應了。

  此後練武弈棋,忽忽數年,木桑已把輕功和暗器的要訣傾囊以授。

  袁承志棋藝日進,木桑和他下棋,反要他饒上二子,而袁承志故意相讓之跡,越來越難遮掩。木桑興味索然,自覺這「千變萬劫棋國手」的七字外號,早已居之有愧,明明覺得袁承志的棋藝也是平平,可是自己不知怎的,卻偏偏下他不過,只怕自己的棋藝並不如何高明,也是有的,但說自己棋藝不高,卻又決無是理。這一日大敗之餘,推枰而起,竟飄然下山去了。

  這時已是崇禎十六年,袁承志也已二十歲了。這十年之間,袁承志所練華山本門的拳劍內功,與日俱深,天下事卻已千變萬化,眼下更是如沸如羹,百姓正遭逢無窮無盡的劫難。

  這些時日中,連年水災、旱災、蝗災相繼不斷,百姓饑寒交迫,流離遍道,甚至以人為食。朝廷卻反而加緊搜括,增收田賦、加派遼餉、練餉,名目不一而足,秦晉豫楚各地,群雄蜂起。崇禎八年正月,造反民軍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河南滎陽,李自成聲勢大振,次年即稱「闖王」,攻城掠地,連敗官軍。

  其間穆人清仍時時下山,回山後也和袁承志說起生民疾苦,勉他藝成之後,務當盡一己之力,扶難解困,又說所以要勤練武功,主旨正是在此。袁承志每次均肅然奉命。

  ***

  袁承志兼修兩派上乘武功,已是武林中罕有的人物。不過十年來他一步沒有下山,江湖上自不知華山派已出了這樣一位少年高手。

  這天正是初春,袁承志正在練武,啞巴從屋內出來,向他做做手勢。袁承志知是師父召喚,走進屋內,見師父身旁站著兩名大漢。這華山絕頂之上除木桑之外,從沒來過外客,他見了兩人,很感詫異。

  穆人清道:「這位是王大哥,這位是高大哥,你過來見見。」袁承志見是師父朋友,過去拜倒,口稱:「王師叔,高師叔。」那兩人忙即跪下,連稱:「不敢,袁師叔請起。」袁承志聽他們反叫自己師叔,甚是奇怪。

  穆人清呵呵大笑,說道:「大家起來。」袁承志站起身來,見兩人都是莊稼人打扮,神情卻是英武矯挺。

  穆人清對袁承志笑道:「你從來沒跟我下山,也不知道自己輩份多大,別客氣過頭啦!你們誰也別叫誰師叔,大家按年紀兄弟相稱吧。」原來這姓王與姓高的是師兄弟,他們的師父叫穆人清為師叔,但也不是真的有甚麼師門之誼,只不過這麼稱呼、尊他為長輩而已。如此算來,兩人還比袁承志小著一輩。

  穆人清道:「這兩位大哥從山西奉闖王之命前來,要我去商量一件事。我明天就要下山。」

  袁承志道:「師父,這次我跟你去瞧瞧崔叔叔。」他在山上實在悶得膩了,好幾次想跟師父下山,都沒有得到准許,這次又求。

  穆人清微微一笑。王高二人知道他們師徒有話要商量,告退了出去。

  穆人清道:「眼前義軍聲勢大張,秦晉兩省轉眼可得,這也正是你報父仇的良機。你曾幾次求我帶你去行刺崇禎皇帝,我始終沒准許,你可知是甚麼原因?」袁承志道:「定是弟子的功夫沒學好。」穆人清道:「這固然是原因,但另有更重要的關鍵。你坐下聽我說。」袁承志依言坐下。

  穆人清道:「這幾年來,關外軍情緊急,滿洲人野心叵測,千方百計想入寇關內。崇禎這人雖然疑心重,做事三心兩意,但以抗禦滿清而言,比之前朝萬曆、天啟那些昏君,總算還是竭力以赴的。要是你為了私仇,進宮把他刺死,繼位的太子年幼,權柄落在宦官奸臣手裏,只怕咱們漢人的江山馬上就得斷送,你豈非成了天下罪人?你父親終身以抵禦清兵、平定遼東為己志,他在天之靈知道了,一定也要怒你的不忠不孝吧?」袁承志聽師父一言提醒,不覺嚇出了一身冷汗。

  穆人清道:「國家事大,私仇事小。我不許你去行刺復仇,就是這個道理。但現下局面不同了,闖王節節勝利,一兩年內,便可進取北京。闖王英明神武,那時由他來主持大局,那裏還怕遼東滿洲人入寇?」袁承志聽得血脈賁張,興奮異常。

  穆人清道:「眼下你武功已經頗有根底,雖然武學永無止境,但我所知所能,已盡數傳你,以後就全憑你自己用功。明天我下山去,要跟高王二人去辦幾件事,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後一關,少則十日,多則一月,才能圓熟如意,融會貫通。下山奔波,諸事分心,練功沒山上安靜。待得混元一氣遊走全身,更無絲毫窒滯,你再下山,到闖王軍中來找我吧。一路之上,如見到不平之事,便須伸手。行俠仗義,乃我輩份所當為,縱是萬分艱難危險,也不可袖手不理。」

  袁承志答應了,聽師父准許他下山,甚是歡喜。

  穆人清平時早已把本門的門規律,以及江湖上諸般禁忌規矩、幫會邪正、門派淵源、武功家數都說了給他聽,這時又擇要一提,最後說道:「你為人謹慎正直,我是放心得過的。只是你血氣方剛,於『色』字一關可要加意小心。多少大英雄大豪傑只因在這事上失了足,弄得身敗名裂。你可要牢牢記住師父這句話。」袁承志凜然受教。

  次日天亮,袁承志起身後,就如平時一般,幫啞巴燒水做飯,等一切弄好再到師父房裏請安,卻見穆人清和兩位客人早已走了。

  袁承志望著師父的空床出了一會神,想到不久就可下山,打手勢告訴了啞巴。啞巴愀然不樂,轉身走出。

  袁承志和他相處十餘年,早已親如兄弟,知他不捨得與自己分離,心下也感悵惘。

  忽忽過了七八天,袁承志照常練習武功,想到不久便要離去,對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愛惜起來。這天用過晚飯,坐在床上又練一遍混元功,但覺內息遊走全身經脈,極是順暢,心下甚喜。正要熄燈睡覺,啞巴走進房來,做手勢說山中似乎來了生人。袁承志要奔出去察看,啞巴示意已前後查過,卻未見蹤跡。

  袁承志不放心,帶了兩頭猩猩山前山後查看,果沒發現有何異狀,也就回來睡了。

  睡到半夜,忽聽到外房中大威與小乖吱吱亂叫,袁承志翻身坐起,側耳細聽,忽然間一陣甜香撲鼻,暗叫:「不好!」閉氣縱出,那知腳下斗然無力,一個踉蹌,險些跌倒。那是他從所未有之事,正自大感驚訝,室門砰的一聲被人踢開,一條黑影竄將進來,黑暗中刀風颯然,當頭砍到。

  袁承志只感到頭腦發暈,站立不定,危急中強自支持,身子向左一偏,右手反擊一掌。那人揮刀直劈下來,削他手臂。

  袁承志猝遇強敵,不容對方有緩手機會,黑暗中聽聲辨形,欺進一步,左掌噗的一聲,擊在那人肩頭,只是手臂酸軟,使出來的還不到平時一成功力,饒是如此,那人還是單刀脫手,身不由主的直摜出去。外面一人伸手拉住,問道:「點子爪子硬?」

  袁承志待要撲出追敵,突覺一陣迷糊,暈倒在地。

  也不知隔了多少時候,方才醒來,只感混身酸軟,手足一動,一驚非同小可,原來全身已被繩子縛住。只見室中燈火輝煌,兩個人正在翻箱倒篋的到處搜檢。

  他知遭人暗算,心中自責無用,師父下山沒多天,就給人掩上山來擒住了,那還說甚麼闖江湖報父仇。這時兀自頭暈目眩,於是潛運內功,片刻間便即寧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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