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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次日一早,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,承志連勝三局,從讓九子改為讓八子。不到一月,他棋力大進,木桑只能讓他三子,這才互有勝敗。

  袁承志在圍棋上一用心,自然練武的時刻減少。穆人清礙於老友的情面,起初還不說甚麼,後來見這一老一小,終日廢寢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,實在太不成話,於是暗中囑咐袁承志,每日只可與木桑下一局棋,其餘的時候都要用來練武。

  袁承志經師父一提醒,心想這許多天的確荒疏了武功,暗暗慚愧,連忙趕練劍法。一連兩天,木桑叫他下棋,他總是說要練劍。木桑說道:「你來陪我下棋,下完之後,我教你一門功夫,你師父一定喜歡。」

  袁承志道:「我去問過師父。」木桑道:「好,你去問吧。」袁承志奔進去把木桑的話對師父說了。穆人清一聽大喜。

  木桑道人外號「千變萬劫」。他年輕之時,因輕功卓絕,身法變幻無窮,江湖上送他個外號,叫做「千變萬化草上飛」。後來他耽於下棋。圍棋之道,講究「打劫」,無數變化俱從打劫而生。木桑武功甚高,自己倒以為平平無奇,棋藝不過中上,卻是自負得緊,竟自行改了外號,叫做「千變萬劫棋國手」。旁人礙於他的面子,不便對他自改的外號全不理會,可是又知他棋藝和「國手」之境實在相去太遠,於是折衷而簡化之,稱之為「千變萬劫」。這四字其實還是恭維他武功千變萬化,殺得敵人「萬劫不復」。但如有人當面如此解釋,木桑勢必大為生氣,定要對方承認這外號是指他棋藝而言,才肯罷休。

  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實有獨得之秘,但他從來不肯授徒,現下他竟答應傳授袁承志武功,那定是實在熬不過棋癮了,忙拉了袁承志的手走出來,向木桑一揖,說道:「你肯成全小徒,我這裏先謝謝啦。」叫袁承志向木桑磕頭拜師。

  袁承志跪了下去。木桑縱身而起,雙手亂搖,說道:「我不收徒弟。他要我教功夫,得憑本事來贏。」穆人清道:「這小娃兒甚麼事能贏得了你?」

  木桑道:「劍法拳術,你老穆天下無雙,我老道甘拜下風,這孩子只消能學到你功夫的兩三成,江湖上已難覓敵手。但說到輕功、暗器,只怕我老道也還有兩下子!」

  穆人清道:「誰不知道你『千變萬劫』,花樣百出!」木桑笑道:「『千變萬劫』是指老道棋藝天下無雙,跟武功決計沾不上邊,萬萬不可混為一談。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師,事事講究冠冕堂皇、氣派風度,於輕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,才讓老道能在這兩門上出出風頭。這樣罷,你讓承志每天和我下兩盤棋,我讓他三子。我贏了,那就是陪師伯消遣,算他的孝心。要是他贏得一局,我就教他一招輕功,連贏兩局,輕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。咱們下棋講究博采,那便是采頭了。你說這麼著公不公平?」

  穆人清心想這老道當真滑稽,說道:「好,就是這麼辦。我本來怕承志下棋耽誤了功夫,現下既有如此大好處,你們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。」木桑和袁承志一聽大喜,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。

  木桑這天一勝一負,棋局既終,對袁承志道:「今天教你一招輕身功夫,雖然只是一招,只要你用心去練,可也夠你終身受用無窮。仔細瞧著。」話剛說畢,也不見他彎腿作勢,忽然全身拔起,已竄到了大樹之巔,一個倒翻觔斗,又站在他面前。袁承志看得目瞪口呆,拍掌叫好。

  木桑道人當下把這一招「攀雲乘龍」的輕身功夫教了他,雖說只是一招,可見腰腿之勁,步法眼神,都有無數奧妙。袁承志用心學習,一時卻也不易領會。

  第二天袁承志連輸兩局,一無所獲。第三天上,他突出奇兵,把邊角全部放棄,盡佔中央腹地,居然兩局都勝。木桑不服氣,又下兩局,這次是一勝一負,結算下來,木桑該教他三招。

  木桑教了他兩招輕功,見他記住了,說道:「你知我對敵時使甚麼兵器?」袁承志搖搖頭。木桑道人抓起棋盤,笑道:「本來我也使劍,但近年卻已改用這傢伙。」

  袁承志早見這棋盤是精鋼所鑄,以為他喜愛奕道,隨身攜帶棋局,為怕棋盤損壞,是以特用鋼鑄,那知竟是對敵的兵器。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,笑道:「這是我的暗器!」隨手擲出,十幾顆棋子向天飛去。

  待棋子落下,木桑舉起棋盤一接,只聽得噹的一聲大響,十幾顆棋子同時落在棋盤之上。袁承志伸出了舌頭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  本來十幾顆棋子拋上天空,落下時定有先後,鐵棋子和銀棋子碰到鋼棋盤,必是叮叮噹噹的亂響一陣,那知十幾顆棋子落下來竟是同時碰到棋盤,然則拋擲上去時手力的平勻,實是驚人。更奇的是,十幾顆棋子落在棋盤之上,竟無一顆彈開落地,但見他右手微微一沉,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勢,一顆顆棋子就似用手擺在棋盤上一般。

  木桑笑道:「打暗器要先練力,再練準頭,發出去的輕重有了把握,再談得上準不準。」於是把投擲棋子用力使勁的心法傳授了他。

  ***

  木桑在華山絕頂一住就是大半年,天天與這位小友對弈,流連忘返,樂而忘倦,而一身輕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,在這大半年中也毫不藏私的傳了給他。

  這天正是盛暑,袁承志上午練了拳劍,下午和木桑在樹下對弈。這時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,可是木桑好勝,每次還是要讓他先行,那更是勝少敗多了。縱然「千變萬劫」,變來變去,也仍是不免落敗。敗得越多,傳授武功的次數也是越密。好在他棋藝上變化有限,武學卻實是廣博,輸棋雖多,盡有層出不窮的招數來還債。

  這天教的仍是發暗器的「滿天花雨」手法,一手同時撒出七顆棋子,要顆顆打中敵人穴道。這項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間所能學會,袁承志在這功夫上已下了兩個多月苦功,可是同時發出三四顆棋子,每次總只能有一二顆打中。

  木桑做了個木牌,牌上畫了人形,叫啞巴舉了木牌奔跑。木桑喊道:「天宗、肩貞、玉枕!」袁承志三顆棋子發出,打中了天宗、玉枕兩穴,肩貞一穴卻打偏了。木桑又喊:「關元、神封、中庭。」啞巴一邊跑,一邊把木牌亂晃。袁承志展開輕身功夫,追趕上去,手一揮,木桑已叫了起來:「關元穴沒中。」正要再喊,忽聽得袁承志驚叫一聲,搶上去將啞巴一把拉住,向後力扯。

  啞巴一呆,回過頭來,只見一頭大猩猩站在身後,神態猙獰,張牙舞爪,作勢欲撲。啞巴舉起木牌劈頭向猩猩打下,突然左臂一緊,已被木桑拉了回來。

  木桑叫道:「承志,你對付牠!」袁承志知是木桑師伯考查他功夫,答應了一聲,雙掌一錯,輕飄飄的縱到猩猩之前。

  猩猩見他來得快速,轉身想走,袁承志用重手拍的一聲,在牠背上重重一掌。猩猩痛得哇哇怪叫,轉身揮長臂來抓。袁承志托地跳開,正要乘隙迎擊,忽覺身後生風,似有敵人來襲。他不及回頭,左腳一點,躍在空中,人未落地,已見襲擊他的原來是另一頭大猩猩。

  他上山後練了這些年武功,只與師父拆解,卻從未與人當真動過手,兩頭猩猩雖然獰惡,他卻也不畏懼,展開伏虎掌法與兩獸鬥了起來。此時的掌法勁力,與當年在聖峰嶂忠烈祠中鬥豹之時,自已不可同日而語。

  呼喝聲中,穆人清也奔了出來,見袁承志力鬥兩獸,手掌所到之處,猩猩無不痛得荷荷大叫,心下也自欣喜:「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。」

  兩頭猩猩吃了苦頭,不敢迫近,只是竄來跳去,俟機進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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