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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袁承志道:「弟子一定用功。」又問:「崔叔叔也是你老人家的徒弟嗎?」穆人清道:「他要跟著闖王打仗,沒時候跟我好好兒學,我只傳了他一套伏虎掌法,不能算是徒弟。再說,憑他資質,也不能做我徒弟。」指指啞巴道:「像他,天天瞧著瞧著,也學了不少招兒去啦,不過和我兩個徒弟相比,可就天差地遠了。」袁承志見啞巴兩次手擲公差,出手似電,一直對他佩服得了不得,聽師父說自己兩位師兄比他本領還高得多,那麼只要自己用功,即使及不上師兄,至少也可趕到啞巴了,心中十分快慰。

  穆人清道:「咱們華山派有許多規條,甚麼戒淫、戒仕、戒保鏢,現下跟你說,你也不懂。我只囑咐你兩句話:要聽師父的話,不可做壞事。你可得記住了。」袁承志道:「我一定聽師父的話,也不敢做壞事。」

  穆人清道:「好,現下咱們便來練功夫。你崔叔叔因時候匆促,把一套伏虎掌一古腦兒的傳給了你。這套掌法太過深奧繁複,你年紀太小,學了也不能好好的用。我先教你一套長拳十段錦。」

  袁承志道:「這個我會,倪叔叔以前教過的。」穆人清道:「你會?學得幾路勢子,就算會了嗎?差得遠呢!你要是真的懂了長拳十段錦的奧妙,江湖上勝得過你的人就不多了。」袁承志小臉兒脹得通紅,不敢再說。

  穆人清拉開架式,將十段錦使了出來,式子拳路,便和倪浩所使的一模一樣。袁承志暗暗納罕,心想這有甚麼不同了?

  穆人清道:「你當師父騙你是不是?來來來,你來抓我衣服,只要碰得到我一片衣角,算你有本事。」袁承志不敢和師父賭氣,笑著不動。穆人清道:「快來,這是教你功夫啊!」

  袁承志聽說是教功夫,便搶上前去,伸手去摸師父長衫後襟,眼見便可摸到,衣襟忽然一縮,就只這麼差了兩三寸。袁承志手臂又前探數寸,正要向衣襟抓去,師父忽然不見,在他頭頸後面輕輕捏了一把,笑道:「我在這裏。」

  袁承志一個「鷂子翻身」,雙手反抱,那知師父人影又已不見,急忙轉身,見師父已在兩丈之外。他甚覺有趣,心想:「非抓住你不可。」縱上前去扯他袖子。穆人清大袖一拂,身子盪了開去。

  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趕,一轉身,忽見啞巴在打手勢,要他留神,袁承志心中一動,暗想:「師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錦身法,但他怎能如此快法?」當下一面追捉,一面注視師父身法,十段錦他練得本熟,然見師父進退趨避,靈便異常,同樣的一招一式,在他使出來,卻另有異常巧思。袁承志追趕之際,暗學訣竅,過不多時,在追趕之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師父的縱躍趨退之術,果然登時迅捷了許多。穆人清暗暗點頭,深喜孺子可教。

  這時袁承志趕得緊,穆人清也避得快,兩人急奔疾趨,廣場上只見兩條人影,飛來舞去。袁承志早忘了嘻笑,全神貫注的追捉師父。

  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,一把將他抱了起來,笑道:「好徒弟,乖孩子!」袁承志見這一套十段錦中,竟有如許奧妙,不由得又驚又喜。穆人清道:「好啦,這些已夠你練啦。」把他放下地來,叫他複習幾遍,自行入內。

  袁承志把這路拳法從頭至尾練了十多遍,除了牢記師父身法之外,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巧妙。只把他喜得抓耳撓腮,一夜沒好好睡,就是在夢中也是在練拳。

  等到天一微亮,生怕忘了昨天所學,又到廣場上練了起來。越打越是起勁,忽聽得背後一聲咳嗽,忙轉過身來,見師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後,叫了一聲:「師父!」垂手站立。

  穆人清道:「你自己悟出這幾招都還不錯。但這一招快是快了,下盤露出了空隙。敵人如是好手,他的腳這樣一勾,你就糟糕,所以應該這樣。」連說帶比的教了起來。袁承志大是欽服,這一天又學了不少訣竅。

  一晃三年,袁承志已十三歲了。這三年之中,穆人清又傳了他「破玉拳」和「混元掌」。「混元掌」雖是掌法,卻是修習內功之用。自來各家各派修練內功,都講究呼吸吐納,打坐練氣,華山派的內功卻別具蹊徑,自外而內,於掌法中修習內勁。這門功夫雖然費時甚久,見效極慢,但修習時既無走火入魔之虞,練成後又是威力奇大。蓋內外齊修,臨敵時一招一式之中,皆自然而有內勁相附,能於不著意間制勝克敵。待得「混元功」大成,那更是無往不利、無堅不摧了。

  袁承志練武時日尚淺,「混元功」自未有成,但身子已出落得壯健異常,百病不侵。穆人清有時下山,一去便是兩三月、三四月不等,回山後查考武功,見他用功勤奮,進境迅速,每次都是獎勉有加。

  這一年端午節,吃過雄黃酒,穆人清又請出祖師爺的畫像,自己磕了頭,又命袁承志磕頭。說道:「今天教你拜祖師,你知為了甚麼?」袁承志道:「請師父示知。」

  穆人清從內室捧出一隻長長的木匣,放在案上,木匣蓋一揭開,只見精光耀眼,匣中橫放著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長劍。

  袁承志驚喜交集,心中突突亂跳,顫聲道:「師父,你是教我學劍。」穆人清點點頭,從匣中提起長劍,臉色一沉,說道:「你跪下,聽我說話。」袁承志依言下跪。

  穆人清道:「劍為百兵之祖,最是難學。本派劍法更是博大精深,加之自歷代祖師以降,每一代都有增益。別派武功,師父常常留一手看家本領,以致一代不如一代,越傳到後來精妙之著越少。本派卻非如此,選弟子之時極為嚴格,選中之後,卻是傾囊相授。單以劍法而論,每一代便都能青出於藍。你聰明勤奮,要學好劍術,不算難事,所期望於你的,是日後更要發揚光大。更須牢記:劍乃利器,以之行善,其善無窮,以之行惡,其惡亦無窮。今日我要你發一個重誓,一生之中,決不可妄殺一個無辜之人。」

  袁承志道:「師父教了我劍法,要是以後我劍下傷了一個好人,一定也被人殺死。」穆人清道:「好,起來吧。」袁承志站了起來。

  穆人清道:「我也知你心地仁厚,決不會故意殺害好人。不過是非之間,有時甚難分辨,世情詭險,人心難料,好人或許是壞人,壞人說不定其實是好人。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寬容之心,就不易誤傷了。」袁承志點頭答應。穆人清又道:「崇禎皇帝殺了你爹爹,在他心中,只道你爹爹是壞人,他殺得一點兒也不錯,那知卻大大的錯了。崇禎皇帝這些年來殺了不少大臣大將,有的固是壞人,好人可也給他殺了不少。他不明是非,又無絲毫寬厚之心,他這麼亂殺一通,這大明江山,難免斷送在他手裏。」袁承志黯然點頭,知道師父提出崇禎殺他父親的事來,是要他將「是非難辨、不可妄殺」的教訓深深記在心頭,再也不會忘記。

  穆人清左手捏個劍訣,右手長劍挺出,劍走龍蛇,白光如虹,一套天下無雙的劍法展了開來。

  日光下長劍閃爍生輝,舞到後來,但見一團白光滾來滾去。袁承志跟著師父練了三年拳法,眼光與以前已大不相同,饒是如此,師父的劍法、身法還是瞧不清楚,只覺凝重處如山嶽巍峙,輕靈處若清風無跡,變幻莫測,迅捷無倫。舞到急處,穆人清大喝一聲,長劍忽地飛出,嗤的一聲,插入了山峰邊一株大松樹中,劍刃直沒至柄。

  袁承志知道松樹質地緻密,適才見師父舞劍之時,劍身不住顫動,可見劍刃剛中帶柔,那知這一擲之下,一柄長劍的劍身全部沒入,不覺驚奇得張大了嘴,合不攏來。

  忽聽身後一人大叫一聲:「好!」

  袁承志在山上三年,除了師父的聲音之外,從來沒聽見過第二個人的說話,雖然還有一個啞巴,可是啞巴不會說話。他急忙回頭,只見一個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來。

  那道人身穿黃色粗布道袍,一張臉黃瘦乾枯,頭髮稀稀落落,白多黑少,挽著個小小道髻,大聲說道:「老猴兒,這一招『天外飛龍』,世間更無第二人使得出,老道今日大開眼界。十多年沒見你用劍,想不到更精進如此!」

  穆人清哈哈大笑,說道:「妙極,妙極,甚麼風把你吹來的?一上華山,便送我一頂大大的高帽。承志,這位木桑道長,是師父的好友,快給道長磕頭。」

  袁承志忙過來跪下磕頭。木桑道人笑道:「罷了!」伸手一扶,把他扯了起來。

  凡學武之人,遇到外力時不由自主的會運功抵禦。木桑道人這麼一扯,袁承志這時「混元功」已有小成,雙臂順乎自然的輕輕一掙。木桑道人已試出了他功夫,對穆人清笑道:「老猴兒,這幾年見不到你,原來偷偷躲在這裏調理小猴兒徒弟。你運氣不壞呀,一隻腳已踏進了棺材,居然還找到這樣的一個好娃娃。」

  穆人清和他打趣慣了的,聽他稱讚自己的小徒兒,也不禁拈鬚微笑,怡然自得。

  木桑道人道:「啊喲,今天沒帶見面錢,可也不好生受你這幾個頭,怎麼辦呢?」

  穆人清聽他這麼一說,靈機一動,心想:「這老道武功有獨到之處,江湖上人稱『千變萬劫』。如肯傳點甚麼給承志,倒可令他得益不淺。只是這人素來不肯收徒,倒要想法子擠他一擠。」說道:「承志,道長答應給你好處,快磕頭道謝。」袁承志聽師父這麼說,當即又跪下磕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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