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碧血劍 | 上頁 下頁 |
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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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朝唐見他短槍頭上鮮血淋漓,心想他小小年紀、居然如此武勇,自己手無縛雞之力,實在慚愧。 正思念間,只見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進來,左手持鋼叉,右手提著黃黑相間的一隻大老虎。他將老虎往地下一擲,張朝唐嚇了一跳,不由自主的往裏一縮,瞧那老虎一動也不動,才知已被打死。 那姓倪的臉色鄭重,向小牧童道:「承志,剛才你打錯了,知道嗎?」小牧童低下了頭道:「嗯,我不該正面對著大蟲放鏢。」姓倪的這才和顏悅色的道:「正面放鏢,也不是不可以,不過你鋼鏢脫手之後,須得立時往橫裏跳開。剛才你一鏢打壞牠一隻眼睛,卻站著不動。大蟲負痛之後,撲過來的勢道更猛,不是我一叉抵住,你這條小命還在嗎?」小牧童不敢作聲。姓倪的又讚他幾句:「你這幾支鏢準頭是很不錯的了,只是力道欠著一點,不過這也不能怪你,將來年紀大了,腕力自會加添。」提起那隻大老虎,指著老虎糞門上的一支鏢,說道:「這一鏢要是勁道足,打進牠肚裏,已夠要了這畜牲的命啦。」小牧童道:「明兒我要用心練。」姓倪的點點頭,把老虎拖進後堂。 楊鵬舉見這兩人這般輕而易舉的殺了這一頭大老虎,心下惴惴,看來這批人路道著實不對,多半是喬裝的大盜,自己和張氏主僕胡裏胡塗的自投盜窟,這番可當真糟了。張朝唐卻不以為意,極力稱讚小牧童的英勇,撫著他的手問道:「小兄弟姓甚麼?你名叫承志,是不是?」那牧童笑而不答。 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、張康三人同處一室,張康著枕之後立即酣睡。張朝唐想起此行風波萬里,徒然擔驚受怕,不知此去廣州,是否尚有凶險,又想浡泥國老虎也是不少,卻無如此厲害的殺虎英雄,中土人物,畢竟不凡,思潮起伏,一時難以入睡。過了一會,忽聽得書聲朗朗,那小牧童讀起書來。 張朝唐側耳細聽,書聲中說的似是兵陣戰鬥之事,不禁好奇心起,披衣下床,走到廳上。只見桌上燭光明亮,小牧童正自讀書。姓應的坐在一旁教導,見他出來,只向他點了點頭,又低下頭來,指著書本講解。 張朝唐走近前去,見桌上還放了幾本書,拿起來一看,書面上寫著《紀效新書》四字,原來是本朝戚繼光將軍所著的兵法。戚繼光之名,張朝唐在浡泥國也有所聞,知道是擊破倭寇的名將,後來鎮守薊州,強敵不敢犯邊,用兵如神,威震四海。 張朝唐向姓應的道:「各位決計不是平常人,卻不知何以隱居在此,可能見告麼?」姓應的道:「我們是尋常老百姓,種田打獵,讀書識字,那是最平常不過的。公子為何覺得奇怪?難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讀書嗎?」張朝唐心想:「原來中土尋常農夫,也是如此文武全才,果非蠻邦之人可比。」心下甚是佩服,說了聲「打擾」,又回房睡去了。 朦朦朧朧的睡了一會兒,忽覺有人相推,驚醒坐起,只聽楊鵬舉低聲道:「這裏果然是盜窟,咱們快走吧!」張朝唐大吃一驚,低問:「怎麼樣?」 楊鵬舉點燃燭火,走到一隻木箱邊,掀起箱蓋道:「你看。」 張朝唐一看,只見滿箱盡是金銀珠寶,一驚之下,做聲不得。 楊鵬舉把燭台交他拿著,搬開木箱,下面又有一隻木箱,伸手便去扭箱上銅鎖。張朝唐道:「別看旁人隱私,只怕惹出禍來。」楊鵬舉道:「這裏氣息古怪。」張朝唐忙問:「甚麼氣息?」楊鵬舉道:「血腥氣。」張朝唐便不敢言語了。 楊鵬舉扭斷了鎖,靜聽房外沒有動靜,輕輕揭開箱蓋,把燭台往箱內一照,兩人登時嚇得目瞪口呆。 但見箱中赫然是兩顆首級,一顆砍下時日已久,血跡都已變成黑色,另一顆卻是新斬下的。兩顆首級都用石灰、藥料製過,是以鬚眉俱全,那顆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爛。楊鵬舉饒是久歷江湖,這時也嚇得手腳發軟,張朝唐那裏還說得出話來。 楊鵬舉輕輕把箱子還原放好,說道:「快走!」到炕上推醒了張康,摸到廳上。三人躡足走到門邊,楊鵬舉摸到大石,心中暗暗叫苦,竭盡全力,也搬它不動,剛只推開尺許,忽然火光閃亮,那姓朱的拿著燭台走了出來。 楊鵬舉手按刀柄,明知不敵,身處此境,也只有硬起頭皮一拚。那知姓朱的並不理會,說道:「要走了嗎?」伸手把大石提在一邊,打開了大門。 楊鵬舉和張朝唐不敢多言,喃喃謝了幾句,低頭出門,上馬向東疾馳。 奔了十幾里地,料想已脫險境,正感寬慰,忽然後面馬蹄聲響,有人厲聲叫道:「喂,站住,站住!」三人那裏敢停,縱馬急行。 突然黑影一晃,一人從馬旁掠過,搶在前面,手一舉,楊鵬舉坐騎受驚,長嘶一聲,人立起來。楊鵬舉揮刀向那人當頭砍去。那人空手拆了數招,忽地高躍,伸左拳向楊鵬舉右太陽穴打落。楊鵬舉單刀「橫架金樑」,向他手臂疾砍。豈知那人這一拳乃是虛招,半路上變拳為掌,身未落地,已勾住楊鵬舉手腕,喝聲:「下來!」將他拖下馬來,順手奪過了他手中單刀,擲在地下。 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時,正是那姓朱的農夫。 那人冷冷的道:「回去!」回過身來,騎上馬當先就走,也不理會三人是否隨後跟來。楊鵬舉知道反抗固然無益,逃也逃不了,只得乖乖的上了馬,三人跟著他回去。 一進門,只見廳上燭火明亮,那小牧童和其餘三人坐著相候,神色肅然,一語不發。 楊鵬舉自忖不免一死,索性硬氣一點,昂然說道:「楊大爺今日落在你們手中,要殺就殺,不必多說。」 姓朱的道:「應大哥,你說怎麼辦?」姓應的沉吟不語。姓倪的道:「張公子主僕放走,把姓楊的宰了。」姓應的道:「這姓楊的幹保鏢生涯,做有錢人走狗,能是甚麼好人?但他今天見義勇為,總算做了件好事,就饒他一命。羅兄弟,把他兩個招子廢了。」 姓羅的站起身來,楊鵬舉慘然變色。 張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說話,不知「把招子廢了」便是剜去眼睛之意,但見了各人神情,想來定要傷害楊鵬舉,正想開口求情,那小牧童道:「應叔叔,我瞧他怪可憐的,就饒了他吧!」 姓應的與眾人對望了一眼,頓了一頓,對楊鵬舉道:「既然有人給你求情,也罷,你能不能立一個誓,今晚所見之事,決不洩漏一言半語?」 楊鵬舉大喜,忙道:「今晚之事,在下實非有意窺探,但既然被我見到了,自怪楊某有眼無珠,不識各位英雄好漢。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,將來如違此誓,天誅地滅,死得慘不堪言。」姓應的道:「好,我們信得過你是一條漢子,你去吧。」楊鵬舉一拱手,轉身要走。姓倪的突然站起來,厲聲喝道:「就這樣走麼?」 楊鵬舉一楞,懂了他的意思,慘然一笑,說道:「好,請借把刀給我。」姓朱的從桌下抽出一把利刃,輕輕倒擲過去。楊鵬舉伸手接住,走近幾步,左手平放桌上,颼的一刀,登時砍下三個手指,笑道:「光棍一人作事一身當,這事跟張公子全沒干係……」 眾人見他手上血流如注,居然還硬挺住,也都佩服他的氣概。姓倪的大拇指一挺,道:「好,今晚的事就這般了結。」轉身入內。拿出刀傷藥和白布來,給他止血,縛了傷口。 楊鵬舉不願再行停留,轉身對張朝唐道:「咱們走吧。」 張朝唐見他臉色慘白,自是痛極,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,可是又說不出口。 姓應的道:「張公子來自萬里之外,我們驚嚇了遠客,很是過意不去,別讓你回到外國,說我們中土人士都是窮凶極惡之輩。這位楊朋友也很夠光棍。我送你這個東西吧。」說著從袋裏掏出一塊東西,交給張朝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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