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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

  大明成祖皇帝永樂六年八月乙未,西南海外浡泥國國王麻那惹加那乃,率同妃子、弟、妹、世子及陪臣來朝,進貢龍腦、鶴頂、玳瑁、犀角、金銀寶器等諸般物事。成祖皇帝大悅,嘉勞良久,賜宴奉天門。

  那浡泥國即今婆羅洲北部的婆羅乃,又稱文萊(浡泥、婆羅乃、文萊以及英語Brunei均係同一地名之音譯),雖和中土相隔海程萬里,但向來仰慕中華。宋朝太平興國二年,其王向打(即蘇丹,中國史書上譯音為「向打」)曾遣使來朝,進貢龍腦、象牙、檀香等物,其後朝貢不絕。

  麻那惹加那乃國王眼見天朝上國民豐物阜,文治教化、衣冠器具,無不令他歡喜讚歎,明帝又相待甚厚,竟然留戀不去。到該年十一月,一來年老,二來水土不服,患病不治。成祖深為悼惜,為之輟朝三日,賜葬南京安德門外(今南京中華門外聚寶山麓,有王墓遺址,俗呼馬回回墳),又命世子遐旺襲封浡泥國王,遣使者護送歸國,賞賜金銀、器皿、錦綺,紗羅等物。遐旺王奏稱:

  小國後山,頗有神異,乞皇上賜封,表為一國之鎮。

  成祖便封其山名為「長寧鎮國山」,親製碑文,並題詩一首,詩曰:

  炎海之墟,浡泥所處。煦仁漸義,有順無迕。
  慺慺賢王,惟化之慕。導以象胥,遹來奔赴。
  同其婦子,兄弟陪臣。稽顙闕下,有言以陳。
  謂君猶天,遺其休樂。一視同仁,匪偏厚薄。
  顧茲鮮德,弗稱所云。浪舶風檣,實勞懇勤。
  稽古遠臣,順來怒趑。以躬或難,矧曰家室。
  王心亶誠,金石其堅。西南蕃長,疇與王賢。
  矗矗高山,以鎮王國。鑱文於石,懋昭王德。
  王德克昭,王國攸寧。於萬斯年,仰我大明。

  成祖皇帝的御製詩文,便刻在浡泥國長寧鎮國山的一塊大石碑上。此後洪熙、正德、嘉靖年間,均有朝貢。中國人去到浡泥國的,有些還做了大官,被封為「那督」。

  到得萬歷年間,浡泥國內忽起內亂,《明史·浡泥傳》載稱:「其王卒,無嗣。族人爭立,國中殺戮幾盡,乃立其女為王。漳州人張姓者,初為其國那督,華言尊官也,因亂出奔,女主立,迎還之。其女出入王宮,得心疾,妄言父有反謀。女主懼,遣人按問其家,那督自殺。國人為訟冤。女主悔,絞殺其女,授其子官。」

  這位張那督的女兒為何神經錯亂,向女王誣告父親造反,以致釀成這個悲劇,想必另有曲折內情,史書並未詳載,後人不得而知。福建漳州張氏在浡泥國累世受封那督,頗有權勢,為其國人所敬。

  華人在彼邦經商務農,數亦不少,披荊斬棘,甚有功績,和當地土人相處融洽。費信《星槎勝覽》一書中記云:「浡泥國……其國之民崇佛像,好齋沐。凡見唐人至其國,甚有愛敬。有醉者,則扶歸家寢宿,以禮待之若故舊。」有詩為證,詩曰:

  浡泥滄海外,立國自何年?
  夏冷冬生熱,山盤地自偏。
  積修崇佛教,扶醉待賓賢。
  取信通商舶,遺風事可傳。

  ***

  浡泥國那督張氏數傳後是為張信,膝下惟有一子。張信不忘故國,為兒子取名朝唐。

  到張朝唐十二歲那一年,福建有一名士人屢試不第,棄儒經商,隨著鄉人來到浡泥國。這人不善經營,本錢蝕得乾乾淨淨,無顏回鄉,就此流落異邦。有人薦他去見張信,想要謀個生計。張信和他一談之下,心下大喜,便即聘為西賓,教兒子讀書。

  張朝唐開蒙雖遲,卻是天資聰穎,十年之間,四書五經俱已熟習。那老師力勸張信遣子回中土應試,若能考得個秀才、舉人,有了中華的功名,回到浡泥來那可是大有光采。張信也盼兒子回鄉去觀光上國風物,於是重重酬謝了老師,打點金銀行李,再派僮兒張康跟隨,命張朝唐隨同老師回漳州原籍應試。

  其時正是崇禎六年,逆奄魏忠賢雖已伏誅,但在天啟朝七年之間禍國殃民,殺害忠良,天下元氣大傷,兼之連年水旱成災,流寇四起。張朝唐等三人從廈門上岸,僱船西上漳州。不料只行出數十里,四鄉忽然大亂,一群盜賊湧上船來,不由分說,便將那教書先生殺了。張朝唐主僕幸好識得水性,跳水逃命,才免了一刀之厄。

  兩人在鄉間躲了三日,聽得四鄉饑民聚眾要攻漳州、廈門。這一來,只將張朝唐嚇得滿腔雄心,登化烏有,眼見危邦不可居,還是急速回家的為是。其時廈門已不能再去,主僕兩人一商量,決定從陸路西赴廣州,再乘海船出洋。兩人買了兩匹坐騎,膽戰心驚,沿路打聽,向廣東而去。

  幸喜一路無事,經南靖、平和,來到三河壩,已是廣東省境,再過梅縣、水口,向西迤邐行來。張朝唐素聞廣東是富庶之地,但沿途所見,盡是饑民,心想中華地大物博,百姓人人生死繫於一線,浡泥只是海外小邦,男女老幼卻是安居樂業,無憂無慮,不由得大是嘆息,心想中國山川雄奇,眼見者百未得一,但如此朝不保夕,還是去浡泥椰子樹下唱歌睡覺安樂得多了。

  這一日行經鴻圖嶂,山道崎嶇,天色漸晚,他心中焦急起來,催馬急奔。一口氣奔出十多里地,到了一個小市鎮上,主僕兩人大喜,想找個客店借宿,那知道市鎮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無。張康下馬,走到一家掛著「粵東客棧」招牌的客店之外,高聲叫道:「喂,店家,店家!」店房靠山,山谷響應,只聽見「喂,店家,店家」的回聲,店裏卻毫無動靜。正在這時,一陣北風吹來,獵獵作響,兩人都感毛骨悚然。

  張朝唐拔出佩劍,闖進店去,只見院子內地下倒著兩具屍首,流了一大灘黑血,蒼蠅繞著屍首亂飛。腐臭撲鼻,看來死者已死去多日。張康一聲大叫,轉身逃出店去。

  張朝唐四下一瞧,到處箱籠散亂,門窗殘破,似經盜匪洗劫。張康見主人不出來,一步一頓的又回進店去。張朝唐道:「到別處看看。」那知又去了三家店鋪,家家都是如此。有的女屍身子赤裸,顯是曾遭強暴而後被殺。一座市鎮之中,到處陰風慘慘,屍臭陣陣。兩人再也不敢停留,急忙上馬向西。

  主僕兩人行了十幾里,天色全黑,又餓又怕,正狼狽間,張康忽道:「公子,你瞧!」張朝唐順著他手指看去,只見遠處有一點火光,喜道:「咱們借宿去。」

  兩人離開大道,向著火光走去,越走道路越是窄小。張朝唐忽道:「倘若那是賊窟,豈不是自投死路?」張康嚇了一跳,道:「那麼別去吧。」張朝唐眼見四下烏雲欲合,頗有雨意,說道:「先悄悄過去瞧一瞧。」於是下了馬,把馬縛在路邊樹上,躡足向火光處走去。

  行到臨近,見是兩間茅屋,張朝唐想到窗口往裏窺探,忽然一隻狗大聲吠叫,撲了過來。張朝唐揮動佩劍,那狗才不敢走近,只是亂叫。

  柴扉開處,一個老婆婆走了出來,手中舉著一盞油燈,顫巍巍的詢問是誰。張朝唐道:「我們是過路客人,錯過了宿頭,想在府上借宿一晚。」老婆婆微一遲疑,道:「請進來吧。」張朝唐走進茅屋,見屋裏只有一張土床,桌椅俱無。床上躺著一個老頭,不斷咳嗽。張朝唐命張康去把馬牽來。張康想起剛才見到的死人慘狀,畏畏縮縮的不敢出去。那老頭兒挨下床來,陪著他去牽了馬來。老婆婆拿出幾個玉米餅來饗客,燒了一壺熱水給他們喝。

  張朝唐吃了一個玉米餅,問道:「前面鎮上殺了不少人,是甚麼匪幫幹的?」老頭兒嘆了口氣,道:「甚麼匪幫?土匪有這麼狠嗎?那是官兵幹的好事。」張朝唐大吃一驚,道:「官兵?官兵怎麼會這樣無法無天、姦淫擄掠?他們長官不理嗎?」

  老頭兒冷笑一聲,說道:「你這位小相公看來是第一次出門,甚麼世情也不懂的了。長官?長官帶頭幹呀,好的東西他先拿,好看的娘們他先要。」張朝唐道:「老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?」老頭兒道:「告有甚麼用?你一告,十之八九還陪上了自己性命。」張朝唐道:「那怎樣說?」老頭兒道:「那還不是官官相護?別說官老爺不會准你狀子,還把你一頓板子收了監。你沒錢孝敬,就別想出來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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