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鴛鴦刀 | 上頁 下頁


  蕭中慧一聽父親說起這對寶刀,當即躍躍欲試。蕭半和派出徒兒四處撒英雄帖,她便也要去,蕭半和派人在陝西道上埋伏,她更加要去。但蕭半和總是搖頭說道:「不成!」她求得急了,蕭半和便道:「你問妳大媽去,問妳媽媽去。」蕭半和有兩位夫人,大夫人姓袁,二夫人姓楊。中慧是楊夫人所生,可是袁夫人對她十分疼愛,和自己親生的女兒一般無異。楊夫人說不能去,中慧還可撒嬌,還可整天說非去不可,但袁夫人一說不能去,中慧便不敢辯駁。這位袁夫人對她很是慈和,但神色間自然有一股威嚴,她從小便不敢對大媽的話有半點違拗。

  然而搶奪寶刀啊,又凶險,又奇妙,這可多麼有趣!蕭中慧一想到,無論如何按捺不住,終於在一天半夜裏,留了個字條給爹爹、大媽和媽媽,偷偷牽了一匹馬,便離了晉陽。她遇到了要去給爹爹拜壽的太岳四俠,只覺天下英雄好漢,武功也不過如此;她聽到了鏢師們的說話,覺得要劫奪鴛鴦刀,似乎也不是甚麼太大的難事。

  她轉過身來,要待回房,再慢慢盤算如何向鏢隊動手,只跨出兩步,突然之間,隔著天井的對面房中傳出噹的一聲響,這是她從小就聽慣了的兵刃撞擊聲。她心中一驚:「啊喲,不好!人家瞧見我啦!」卻聽得一人罵道:「當真動手麼?」一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那還跟你客氣?」但聽得乒乒乓乓之聲不絕,打得甚是激烈,還夾雜一個嬰兒的大聲哭叫。對面房中窗格上顯出兩個黑影,一男一女,每人各執一柄單刀,縱橫揮霍,拚命砍殺。

  這麼一打,客店中登時大亂。只聽得周總鏢頭喝道:「大夥兒別出去,各人戒備,守住鏢車,小心歹人調虎離山之計。」蕭中慧一聽,心想:「這麼不要性命拚鬥,那裏是調虎離山的假打?只可惜他不出來瞧瞧,否則倒真是盜刀的良機。」再瞧那兩個黑影時,女的顯已力乏,不住倒退,那男的卻步步進逼,毫不放鬆。她俠義之心登起,心想:「這惡賊好生無禮,夤夜搶入女子房中,橫施強暴,這抱不平豈可不打?」待要衝進去助那女子,但轉念一想:「不好!我一出手,不免露了行藏,若讓教那些鏢師瞧見了,再下手盜刀便不容易。」強忍怒氣,只聽得兵刃相擊之聲漸緩,男女兩人破口大罵起來,說得是魯南土語,蕭中慧倒有一大半不懂。

  她聽了一會,煩躁起來,正要回房,忽聽得呀的一聲,東邊一間客房的板門推開,出來一位少年書生。只聽他朗聲說道:「兩位何事爭吵?有話好好分辯道理,何以動刀動槍?」他一面說,一面走到男女兩人的窗下,似要勸解。蕭中慧心道:「那惡徒如此兇蠻,誰來跟你講理?」只聽得那房中兵刃相交之聲又起,小兒啼哭之聲越來越響,驀地裏一粒彈丸從窗格中飛出,啪的一聲,正好將那書生的帽子打落在地。那書生叫道:「啊喲,不好!」接著喃喃自言自語:「城門失火,殃及池魚。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,這還是明哲保身要緊。」說著慢慢踱回房去。

  蕭中慧既覺好笑,又為那女子著急,心想那惡賊肆無忌憚,這女子非吃大虧不可。但這時那房中鬥毆之聲已息,客店中登時靜了下來。蕭中慧心下琢磨:「爹爹常說,行事當分輕重緩急,眼前盜刀要緊,只好讓那兇徒無法無天。」回到房中,關上了門,躺在炕上,尋思如何盜劫寶刀:「這鏢隊的人可真不少,我一個人怎對付得了?本該連夜趕回晉陽,去跟爹爹說知,讓他來調兵遣將。可是若我用計將刀盜來,雙手捧給爹爹,豈不更妙?」想到得意之處,左邊臉頰上那個酒窩兒深深陷了進去。可是用甚麼計呢?她自幼得爹爹調教,武功甚是不弱。但說到用計,咱們的蕭姑娘可不大在行,肚裏計策不算多,簡直可以說不大有。

  她躺在炕上,想得頭也痛了,雖想出了五六個法兒,但仔細一琢磨,竟沒一條管用。朦朦朧朧間眼皮重了起來,靜夜之中,忽聽得篤、篤、篤……一聲一聲自遠而近的響著,有人以鐵杖敲擊街上石板,一路行來,顯是個盲人。

  敲擊聲響到客店之前,戛然而止,接著那鐵杖便在店門上突、突、突的敲響,跟著是店小二開門聲、呵斥聲,一個蒼老的聲音哀求著要一間店房。店小二要他先給錢,老瞎子給了錢,可是還差著兩吊。於是推拒聲、祈懇聲、店小二罵人的污言穢語,一句一句傳入蕭中慧耳裏。

  她越聽越覺那盲人可憐,翻身坐起,在包袱中拿了一小錠銀子,開門出去,卻見那書生已在指手劃腳、之乎者也的跟店小二理論,看來他雖要明哲保身,仍不免喜歡多管閒事。只聽他說道:「小二哥,敬老恤貧,乃是美德,差這兩吊錢,你就給他墊了,也就完啦。」店小二怒道:「相公的話倒說得好聽,你既好心,那你便給他墊了啊。」那書生道:「你這話又不對了。想我是行旅之人,盤纏帶得不多,寶店的價錢又大得嚇人,倘若隨便出手,轉眼間便如夫子之厄於陳蔡了。因此,所以,還是小二哥少收兩吊錢吧。」

  蕭中慧噗哧一笑,叫道:「喂,小二哥,這錢我給墊了,接著!」店小二一抬頭,只見白光一閃,一塊碎銀飛了過來,忙伸手去接。他這雙手銀子是接慣了的,可說百不失一,這般空中飛來的銀子,這次卻是生平破題兒頭一遭來接,不免少了習練,噗的一聲,那塊銀子已打中他的胸口,雖說是銀子,來者不拒,打在身上不免也有點兒疼痛,忍不住「啊喲」一聲叫了出來。

  那書生道:「你瞧,人家年紀輕輕的一位大姑娘,尚自如此好心。小二哥,你枉為男子漢,那可差得遠了。」蕭中慧向他掃了一眼,只見他長臉俊目,劍眉橫飛,容顏間英氣逼人,心中一跳,忙低下頭去。只聽那老瞎子道:「多謝相公好心,你給老瞎子付了房飯錢,真是多謝多謝,但不知恩公高姓大名,我瞎子記在心中,日後也好感恩報德。」那書生道:「小可姓袁名冠南,區區小事,何足掛齒?這房飯錢,其實不是我代惠的。老丈你尊姓大名啊?」那老瞎子道:「我瞎子的賤名,叫做卓天雄。」

  蕭中慧心中正自好笑:「這老瞎子當真是眼盲心也盲,明明是我給的銀子,卻去多謝旁人。」突然間聽到「卓天雄」三字,心頭一震:「這名字好像聽見過的。那天爹爹和大媽似乎曾低聲說過這個名字,那時我剛好走過大媽門口,爹爹和大媽一見到我,便住了口。但說不定是同名同姓,更許是音同字不同。我爹爹怎能識得這老瞎子?」

  袁冠南伴了卓天雄,隨著店小二走入內院。經過蕭中慧身旁時,袁冠南突然躬身長揖,說道:「姑娘,你帶了很多銀子出來麼?」蕭中慧沒料到他竟會跟自己說話,臉上一紅,似還禮不似還禮的蹲了一蹲,說道:「怎麼?」袁冠南道:「小可見姑娘如此豪闊,意欲告貸幾兩盤纏之資!」蕭中慧更沒料到他居然會單刀直入的開口借錢,越加發窘,滿臉通紅,不知如何回答才是,呆了一呆,轉過臉去。那書生道:「好,既不肯借,那也不妨。待小可去打別人主意吧!」說著又是一揖,轉身回房。

  蕭中慧心頭怦怦而跳,一時定不下神,忽然之間,那邊房裏兵刃和喝罵聲又響了起來,砰的一聲大響,窗格飛開,一個壯漢手持單刀,從窗中躍出,左手中卻抱了個嬰兒。跟著一個少婦從窗裏追了出來,頭髮散亂,舞刀叫罵:「快還我孩子,你抱他到那裏去?」兩人一前一後,直衝出店房。蕭中慧見那少婦滿臉惶急之情,俠義之心再也難以抑制,心道:「這兇徒搶了她的孩子,如此傷天害理,非伸手管一管不可!」忙回房取了雙刀,趕將出去。

  遠遠聽見那少婦不住口的叫罵:「快放下孩子,半夜三更的,嚇壞他啦!你這千刀萬剮的殺胚,嚇壞了孩子,我……我……」蕭中慧尋聲急追,不料這兇徒和少婦的輕身功夫均自不弱,直追出里許,來到一處荒涼的墓地,才見到二人雙刀相交,正自惡門。那兇徒懷抱孩子,形勢不利,砍了幾刀,逼開少婦,將孩子放在一塊青石之上,才迴刀砍殺。蕭中慧停步站住,先瞧一瞧那兇徒的武功,但見他膂力強猛,刀法兇悍,那少婦邊打邊退,看來轉眼間便要傷在他的刀下。蕭中慧提刀躍出,喝道:「惡賊,還不住手?」右手短刀使個虛式,左手長刀逕刺那兇徒胸膛。

  那少婦見蕭中慧殺出,呆了一呆,心疼孩子,忙搶過去抱起。那兇徒舉刀一架,問道:「你是誰?」蕭中慧微微冷笑,道:「打抱不平的姑娘。」揮刀砍出,她除了跟爹爹及師兄們過招之外,當真與人動手第一次是獨鬥太岳四俠,第二次便是鬥這兇徒了。這兇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俠強得太多,招數變幻,一柄單刀盤旋飛舞,左手不時還擊出沉雄的掌力。蕭中慧叫道:「好惡賊,這麼橫!」左手刀著著進攻,驀地裏使個「分花拂柳式」,長刀急旋。那兇徒吃了一驚,側身閃避。蕭中慧叫道:「躺下!」短刀斜削,那兇徒左腿上早著。他大吼一聲,一足跪倒,兀自舉刀還招。蕭中慧雙刀齊劈,引得他橫刀擋架,一腿掃去,將他踢倒在地,跟著短刀又刺他右腿。

  陡然間風聲颯然,一刀自後襲到,蕭中慧吃了一驚,顧不到傷那兇徒,急忙迴刀招架,這一招「獅子回首」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,噹的一聲,雙刀相交,黑暗中火星飛濺。她一看之下,更驚得呆了,原來在背後偷襲的,竟然是那懷抱孩子的少婦。這少婦一刀被她架開,跟著又是一刀。蕭中慧識得這一招「夜叉探海」志在傷敵,竟是不顧自身安危的拚命打法,當即揮短刀擋過,叫道:「你這女人莫不是瘋了?」那少婦道:「你才瘋了?」單刀斜閃,溜向蕭中慧長刀的刀盤,就勢推撥,滑近她的手指。蕭中慧一驚,見這少婦力氣不及那兇徒,但刀法之狡譎,卻遠有過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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