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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 不識張郎是張郎(6)


  殷離伸手入懷,取出一根木條來,放在張無忌眼前,道:「你瞧清楚了,這是什麼?」張無忌一看,見木條上刻著一行字道:「愛妻蛛兒殷離之墓。張無忌謹立。」正是他當日在殷離墓前所豎立的。

  殷離恨恨地道:「我從墓中爬了出來,見到這根木條,當時便胡塗了,怎麼?是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?我百思不得其解,直到後來偷聽到你二人的說話,『無忌哥哥』長,『無忌哥哥』短的,這才恍然大悟。原來張無忌便是曾阿牛,曾阿牛便是張無忌。你這沒良心的,騙得我好苦!」說著舉起木條,用力往張無忌頭上擊了下去,啪的一聲響,木條斷成數截,飛落四處。

  趙敏怒道:「怎麼動不動便打人?」殷離哈哈一笑,說道:「我打了他,怎麼樣?你心疼了是不是?」趙敏臉上一紅,道:「他是在讓你,你別不知好歹。」

  殷離笑道:「我有什麼不知好歹?你放心,我才不會跟你爭這醜八怪呢,我一心一意只喜歡一個人,那是蝴蝶谷中咬傷我手背的小張無忌。眼前這個醜八怪啊,他叫曾阿牛也好,叫張無忌也好,我一點也不喜歡。」她轉過頭來,柔聲道:「阿牛哥哥,你一直待我很好,我好生感激。可是我的心,早就許了給那個狠心的、兇惡的小張無忌了。你不是他,不,不是他……」張無忌好生奇怪,囁囁嚅嚅地說道:「我明明是張無忌,怎麼……怎麼……」

  殷離神色溫柔地瞧著他,呆呆地看了半晌,目光中神情變幻,終於搖搖頭,說道:「阿牛哥哥,你不懂的。在西域大漠之中,你與我同生共死,在那海外小島之上,你對我仁至義盡。你是個好人,你待我這麼好,我該好好愛你的。不過我對你說過,我的心早就給了那個張無忌啦。我要尋他去。我如尋到了他,你說他還會打我、罵我、咬我嗎?」說著也不等張無忌回答,轉身緩緩走開。張無忌陡地領會,原來她真正所愛的,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小張無忌,是她記憶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小張無忌,那個打她咬她、倔強兇狠的小張無忌,卻不是眼前這個真正的張無忌,不是這個長大了的、待人仁恕寬厚的張無忌。

  他心中三分傷感、三分留戀、又有三分寬慰,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。他知道殷離這一生,永遠會記著蝴蝶谷中那個一身狠勁的少年,她要去找尋他。她自然找不到,但也可以說,她早已尋到了,因為那個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。真正的人、真正的事,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麼好。

  周芷若歎道:「都是我不好,害得她這麼瘋瘋癲癲的。」張無忌卻想:「她確是有點兒瘋瘋癲癲,這是我害的。可是比之腦筋清楚的人,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。」

  趙敏心中所思量的,卻是另一回事,殷離來了又去了,然而周芷若呢?殷離既沒死,謝遜也好端端的平安無恙,倚天劍和屠龍刀中所藏的兵書和武功,連同那把刀,都已交給了張無忌,周芷若所犯的過錯,這時看來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了。當然,宋青書為了她而害死莫聲谷。然而這是宋青書自己的罪孽,周芷若事先的確全不知情,也絕無唆使之意。張無忌曾與她有婚姻之約,他,可不是棄信絕義之人。

  周芷若站起身來,說道:「咱們走吧!」趙敏道:「到哪裏去?」周芷若道:「我适才在少林寺時,見彭瑩玉和尚匆匆前來尋他,似乎明教中出了什麼要緊事。」張無忌一凜,心道:「我莫要為了兒女之情,誤了教中大事。」忙道:「咱們快去瞧瞧。」當下三人快步而行,不多時便找到了明教教眾宿營之所。

  楊逍、范遙、彭瑩玉等正命人到處找尋教主,見他回來,俱各欣慰,但見周趙二女和他同歸,又均詫異。張無忌見眾人神色沮喪,隱隱知道不妙,問道:「彭大師,你有事尋我麼?」彭瑩玉尚未回答,周芷若挽了趙敏的手,道:「咱們到那邊坐坐。」趙敏知她避嫌,不願與聞明教教內的秘密,於是與她並肩齊出。

  楊逍、范遙等更加奇怪,均想:「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,這兩位姑娘血濺華堂,鬥得何等厲害,此刻卻親似姊妹。不知教主是如何調處的,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,這門『乾坤大挪移』功夫,當真令人好生佩服。」

  彭瑩玉待周趙二女走出,說道:「啟稟教主,龍鳳皇帝應吳國公之請,自滁州遷往應天,到得鎮江對岸的瓜步,座船傾覆,在長江中崩駕!」張無忌叫聲:「啊喲!」甚是痛惜。韓林兒為人忠厚,當年大都「遊皇城」時曾與張無忌、周芷若共遊,頗為交好。張無忌便即派人告知周芷若,在少林寺開喪。

  彭瑩玉再向張無忌密陳:韓林兒在瓜步舟覆溺斃,負責護送的是大將廖永忠。吳國公朱元璋得訊後大怒,已下旨將廖永忠處死,作為護送主上不忠不力的懲罰。

  張無忌點頭道:「不管怎麼說,韓兄弟是我教東路紅巾軍的大首領,廖永忠該殺!」彭瑩玉低聲道:「啟稟教主:廖兄弟是冤枉的。」張無忌奇道:「怎麼冤枉?」彭瑩玉道:「廖兄弟是常遇春兄弟手下的得力戰將,一向作戰勇敢,身先士卒,他是暗中受了朱元璋的密旨,故意翻船淹死韓兄弟。常兄弟得知此事,已與朱元璋拍台爭吵,軍中不少人都知道了。徐達兄弟從旁相勸,說只須偷偷將廖永忠放了,胡亂殺個罪犯充數,就此作罷。但朱元璋先派人將廖永忠抓了去,不讓常兄弟他們調包,定要殺了廖永忠滅口。他們來向我申訴,屬下不敢做主,此事請教主定奪。」

  張無忌十分煩惱,深覺此事難以兩全,既不能讓這件大冤案在明教之中發生,但如公然指責朱元璋,他手握重兵,勢力盛大,如徹查到底,明教不免因此分裂,于抗元大業異常不利,便道:「快請左右光明使、韋法王、五散人、五旗使來共同計議。」

  這是教中大事,張無忌向少林寺借了一處僻靜房舍,派出好手放哨守衛,以防消息外泄。楊逍等人素知彭瑩玉精明幹練、仁義公正,他既這麼說,事先必已調查清楚,決不致誤報實情。

  周顛首先大叫:「朱元璋這傢伙真不是個東西!先前他還想爭奪教主之位。要是他不斷弄虛作假、冤枉好人,就算他將韃子都趕了出去,他自己做教主、做皇帝,比韃子也好不了多少,還不如不趕韃子,大家省點力氣算了。教主,我說咱們總壇該當派人去查個清楚,革了他的封號,再斷他一條手臂,為韓林兒兄弟抵命!」

  鐵冠道人張中也道:「教主,聖火令大戒,禁止殘殺本教兄弟。朱元璋這麼搞,如果不加懲處,此後大家你殺我、我殺你,聖火令的大戒小戒還守不守?」

  張無忌道:「殘殺本教兄弟,確然不該。咱們第一件事是先救廖兄弟,調他到總壇來,問他個詳細。」說不得道:「教主之言甚是。我即刻去應天府,相救廖兄弟出險。」韋一笑道:「廖兄弟自然是該救的。但廖兄弟一救出,朱元璋立知總壇已在徹查這事。鄧愈、吳良、馮勝、傅友德他們,個個是聽朱元璋號令的,他們每人都帶領數萬兵馬,可得先下手為強,不服總壇號令的,須當一一除去才是。」

  張無忌聽了,長歎一聲,說道:「殺了這個,又得再殺那一個。個個都是好兄弟,我可真不忍下手。能不能大會諸將,把事情攤開來談,大夥兒既要講公公道道,又得求和和氣氣?」彭瑩玉搖頭道:「可惜,做不到!」

  張無忌茫然失措,問楊逍、范遙道:「楊左使、范右使,你們兩位以為如何?」

  楊逍道:「不管兵革戰陣,明教光明乾淨!」他簡略解釋:明教義軍在各地起事,殺官造反,鬧得蒙元手足無措,戰陣有成有敗,他們既不向總壇稟報,總壇也管不著他們。應天府這支紅巾軍,素來自行其是,聲勢壯盛,總壇不能殺了他們的首領,也不能以明教教規予以羈縻約束,只能任其自然。但決不能任由他們來爭教主之位,由他們來指揮明教。

  范遙朗聲道:「楊左使之言,正合我意。咱們今後要使明教光明乾淨,熊熊聖火長燃不滅。咱們手持屠龍寶刀,朱元璋這傢伙倘若善待百姓,就隨他去。否則咱們屠龍寶刀一揮,砍了他的腦袋!」

  張無忌伸掌在案上重重一拍,說道:「正是如此!明教正直光明,永保黎民百姓!」韋一笑、殷野王、五散人、五旗使等一齊大聲呼應:「明教正直光明,永保黎民百姓!」

  至此議事已定,但張無忌仍不免心中鬱鬱,深覺如此定奪,頗有虧于仁俠的宗旨。廖永忠遭冤枉處死,總壇未能為他洗雪,終究良心難安,但一加干預,牽連太大,自己確又無力公道處理。

  待得步出舍門,已是深夜。次晨趙敏說道:「周姊姊昨晚已然離去,說不跟你辭別了。」張無忌惘然半晌,以和張三豐分別日久、甚是想念為由,當下帶同趙敏、宋青書,與俞蓮舟等齊上武當山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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