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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 不識張郎是張郎(2)


  周芷若哭了一陣,忽道:「無忌哥哥,有人追來麼?」張無忌道:「沒有!是誰追你?是玄冥二老麼?這二人武功已失,不用怕他們。」周芷若道:「不,不是!你瞧清楚了,真的沒人……不,不是人……沒什麼東西追來麼?」張無忌微笑道:「青天白日之下,有什麼看不清楚的。」周芷若道:「不會,決計不會的。我見了它三次,接連三次。」話聲顫抖,兀有餘悸。張無忌道:「見到三次什麼?」

  周芷若扶著他肩頭,回頭望了一眼。望這一眼似是使了極大力氣,立即又轉眼向著張無忌,見到他溫柔關懷的神色,心中一酸,全身乏力,軟倒在地,說道:「無忌哥哥,我……我都是騙你的,倚天劍和屠龍刀是我盜的……殷……殷姑娘是我拋……拋入大海的……我……我沒嫁宋青書。我心中實在……實在自始至終,便只一個你。」

  張無忌歎道:「這些事情,我已猜了出來。可是……可是你又何苦如此?」周芷若哭道:「你知不知道,我師父在萬安寺高塔之上,將屠龍刀與倚天劍中的秘密說與我知曉,要我立誓盜到寶刀寶劍,光大峨嵋一派。師父逼我立下毒誓,假意與你相好,卻不許我對你真的動情……」

  張無忌輕撫她手臂,想起當年親眼見到滅絕師太發掌擊斃紀曉芙,見她在大漠中立誓殲滅明教,又見她手持倚天劍亂殺銳金旗旗下教眾,直至後來大都萬安寺塔下,她寧可身死,也不願受自己援手,可以想見她對明教怨毒之深、痛恨之切。周芷若既承她衣缽,受她遺命,種種陰狠毒辣的行徑,自必均是出於師父所囑。他本性原是極易原諒旁人的過失,向來不善記仇,又想到她幼時漢水舟中餵飯服侍之德;那日光明頂上惡鬥何太沖夫婦及華山派高矮二老,幸而得她從旁指點,後來遵師命當胸一劍,又故意刺得偏了;在小島之上,兩人山盟海誓,言猶在耳;想起她的所作所為雖然陰毒狡猾,但實是出於對自己的深情,這時她楚楚嬌弱,伏在自己懷中,不禁頓生憐惜之心,柔聲道:「芷若,你到底見到了什麼,竟這等害怕?」

  周芷若霍地躍起,說道:「我不說。是那冤魂纏上了我,我自己作惡多端,原是應有此報。我今日一切跟你說明白了,我……我已命不久長……」說著掩面疾走,向山下奔去。

  張無忌茫無頭緒,心想:「什麼冤魂纏上了她?難道是丐幫幫眾復仇,裝神弄鬼地來嚇她麼?」慢慢在後跟去。只見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,貝錦儀取過一件外衣給她披上。周芷若低聲吩咐什麼,群弟子一齊躬身。

  這時山上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,空聞、空智二人忙著送別。楊逍、范遙等人都聚到張無忌身旁。張無忌道:「咱們也好走了。」

  只見周芷若走到空聞跟前,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,空聞怔了一怔,隨即搖頭,意似不信。周芷若再說了幾句話,忽地跪下,雙手合十,喃喃禱祝什麼。空聞神色莊嚴,口誦佛號。

  周顛道:「教主,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,不阻止不行。」張無忌道:「阻止什麼?」周顛道:「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。她……她身入空門,你可糟了。」楊逍冷笑道:「周姑娘就算要出家,也只做尼姑,不會做和尚,哪有拜少林僧為師之理?」周顛用力在自己額頭上擊了一記,說道:「對,對!我一時胡塗了。那麼周姑娘求空聞大師幹什麼?一個少林派掌門,一個峨嵋派掌門,位份平等,分庭抗禮,不用跪下啊。」

  只見周芷若站起身來,臉上略有寬慰之色。張無忌歎道:「別人的閒事,咱們不用多管了。」回頭說道:「敏妹,咱們該得走了。」哪知這一回頭,卻不見了趙敏。

  這些日子來,趙敏伴在他身旁,形影不離。張無忌微微一驚,問道:「趙姑娘呢?」心中暗叫:「不妙,莫非芷若伏在我懷中之時,給敏妹見到了,只道我舊情不斷,竟爾舍我而去?」忙打發人尋覓。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:「啟稟教主,屬下見趙姑娘下山去了!」張無忌好生難過:「敏妹不顧一切地隨我,經歷了多少患難,我豈可負她?」當即向楊逍道:「楊左使,此間事務,請你代我料理,我先走一步。」於是向空聞、空智告別,又別過俞蓮舟、張松溪、殷梨亭等人,向周芷若道:「芷若,好生保重,後會有期。」

  周芷若低目垂眉,並不回答,只微微點了點頭,數滴珠淚,落入塵土。

  張無忌展開輕功,向山下疾馳。山道上一列數里,都是從少林寺歸去的各路英雄,他不願逐一招呼,多耗時刻,從各人身旁一晃即過,卻始終不見趙敏的蹤跡。

  一口氣追出三十餘里,天色將晚,道上人跡漸稀,忽想:「敏妹工于計謀,她既有心避開我,多半不從大路行走。否則以我腳程之快,早就趕上了。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,待我走後,她再背道而行?」一時心急如焚,顧不得饑渴,在群山叢中又兜了轉來,時時躍上樹巔高坡,四下眺望。空山寂寂,唯見歸鴉。

  他直繞到少室山後,仍不見趙敏,心想:「不論如何,我對你此心不渝,縱然是天涯海角,終究也要找到你。就算找不到你,我一生非你不娶,決不渝盟。」這麼一想,心下便即坦然,見東北角山坳裏兩株大槐樹並肩聳立,當下躍上樹去,找到一根橫伸的枝幹,展身臥倒。勞累整日,多經變故,這一躺下,不久便沉沉睡去。

  睡到中夜,夢寐間忽聽得數十丈外有輕輕的腳步之聲,當即驚覺。其時一輪明月已斜至西天,月光下見山坡上一人迅速飄行,正向南行。那人背影纖細,瘦腰若蜂,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子。

  他大喜之下,一聲「敏妹」險些兒便叫出口來,但立即覺察不對,那女子身形比趙敏略高,輕功身法更大不相同,腳步輕靈勝於趙敏,飄忽處卻又不及周芷若。他好奇心起:「這少女深宵獨行,不知為了何事?」本來此事與他毫不相干,更不願去窺探人家姑娘的私事,但這時他全心只盼找到趙敏,不禁期望能從這少女身上得到些線索。又想:「倘若她與敏妹全然無關,我悄悄走開便是了,原也無礙。還是別輕易放過任何線索為是。」於是扶著樹幹,輕輕溜下。

  他生怕讓那少女發覺,不敢近躡,心想深宵跟蹤一個不相識的少女,難免有輕薄之嫌。只見她穿一身黑衣,正往少林寺而去,心道:「她即使跟敏妹無關,所圖謀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。若她意欲不利於少林,這件閒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。」停步傾聽,四下更無旁人,知那少女並無後援。

  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,那少女始終沒回頭一次。張無忌覺得她背影隱隱有些眼熟,似乎從前曾經見過,心想:「是武青嬰姑娘麼?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麼?」又行數里,少林寺已然在望。那少女轉過山坡,便到了寺旁。她放慢腳步,在樹木山石間躲躲閃閃,顯是生怕給人發現。忽聽得清磬數聲,從少林寺大殿中傳出,跟著梵唱聲起,數百名僧人一齊誦經。張無忌大奇:「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還在念經,且是這許多僧人,難道在做什麼大法事麼?」

  那少女行止更加閃縮,又前行數十丈,已到了大殿之旁。忽聽得腳步聲輕響,那少女在草叢中伏下,跟著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禪杖,巡視過來。那少女待四僧走過,這才長身,縱身躍到了殿外長窗之旁。這一縱躍飄如飛絮,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輕功。張無忌見她手中沒帶兵刃,孤身一人,不像是到少林寺來生事的模樣,要瞧明她究是何人,到底是否相識,於是彎腰從她身後繞過,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。他自知此時處境十分尷尬,若給少林寺中僧人知覺,以他身份,竟深夜來寺窺探,對方縱然佯作不知,也不免大損顏面,是以加倍小心,一步一動,輕捷有如貓鼠。

  這時殿中誦經聲又起,他湊眼窗縫看去,見大殿上數百名僧人排列整齊,一行行坐在蒲團之上,各人身披黃袍,外罩大紅金線袈裟,有的手執法器,有的合十低誦,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。他登即省悟:「這次英雄大會傷了不少人,元軍攻山,雙方陣亡更眾。寺中僧侶連夜為死者超度,願他們往生極樂。」見空聞大師站在供桌前親自主祭,他右首站的卻是個少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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