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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 恩斷義絕紫衫王(11)


  兩人相對默然。過了一會,謝遜問道:「你當日如何得知我的所在,何以始終不肯明言?是武當派的人說的麼?」金花婆婆道:「武當派的人怎知道?張翠山夫婦受諸派勒逼,寧可自刎,也不肯吐露你藏身之所,武當門下自然不知。好,今日我什麼也不必瞞你,我在西域撞到一個名叫武烈的人,他是當年大理段家傳人武三通的子孫,陰錯陽差,我聽他和女兒說話,給我捉摸到了破綻,用酷刑逼他說了出來。」謝遜沉默半晌,才道:「這個姓武的見過我那無忌孩兒,是不是?想是他騙著小孩兒家,探聽到了秘密。」

  張無忌聽到此處,心下慚愧無已,想起當年自己在朱家莊受欺,朱長齡、朱九真父女以詭計套得自己吐露真情,倘若義父竟爾因此落入奸人手中,自己可真萬死莫贖了。義父雖然眼盲,推測這件事卻便似親見一般。

  只聽謝遜又問:「六大派圍攻明教,豈同小可,我教到底怎樣?」金花婆婆道:「明教興衰存亡,早跟老婆子沒半點相干。當年光明頂上,大夥兒一齊跟我為難,你是全忘了,老婆子卻記得清清楚楚。當時只陽教主和你謝三哥,才真正對我是好的,我可也沒忘記。」謝遜道:「唉,私怨事小,護教事大。韓夫人,你胸襟未免太窄。」

  金花婆婆怒道:「你是男子漢大丈夫,我卻是氣量窄小的婦道人家。當年我破門出教,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。若非如此,那胡青牛怎能將我當作外人?他為何定要我重歸明教,才肯為銀葉大哥療毒?胡青牛是我所殺,紫衫龍王早犯了明教的大戒。我跟明教還能有什麼干係?」謝遜搖了搖頭,道:「韓夫人,我明白你的心事。你想借我屠龍刀去,口說是對付峨嵋派,實則是去對付楊逍、范遙。你念念不忘的,只是想進光明頂的秘道。你要奪倚天劍,想來用意也是這樣。那我更加不能相借。」

  金花婆婆默然。隔了一會,只聽她咳嗽數聲,說道:「謝三哥,當年你我的武功,高下如何?」謝遜道:「四大法王,各有所長。」金花婆婆道:「今日你壞了一對招子,再跟老婆子相比呢?」

  謝遜昂然道:「你要恃強奪刀,是不是?謝遜有屠龍刀在手,抵得過壞了的一對招子。」他噓了口長氣,向前踏了一步,一對失了明的眸子對準了金花婆婆,神威凜凜。

  殷離瞧得害怕,向後退了幾步。金花婆婆卻佝僂著身子,撐著拐杖,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,看來謝遜只須一伸手,便能將她一刀斬為兩段,但她站著一動不動,似乎全沒將謝遜放在眼裏。張無忌曾見過她數度出手,當真快速絕倫,比之韋一笑,另有一分難以言說的詭秘怪異,如鬼如魅,似精似怪。此刻她和謝遜相對而立,一個是劍拔弩張,蓄勢待發,一個卻似成竹在胸,好整以暇。張無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、義父和韋蝠王之上,武功自然十分厲害,不禁為謝遜暗暗擔心。

  但聽得四下裏疾風呼嘯,隱隱傳來海中波濤之聲,於兇險的情勢之中,更增一番悽愴悲涼之意。兩人相向而立,相距不過丈許,誰也不先動手。

  過了良久,謝遜忽道:「韓夫人,今日你定要迫我動手,違了我們四法王昔日結義時禍福與共、生死不渝的誓言,謝遜好生難受。」金花婆婆道:「謝三哥,你向來心腸挺軟,我當時真沒料到,武林中那許多成名的英雄豪傑,都是你一手所殺。」謝遜歎道:「我心懷父母妻兒之仇,什麼也不顧了。我生平最不應該之事,乃是連發一十三招七傷拳,打死了少林派的空見神僧。」

  金花婆婆凜然一驚,道:「空見神僧當真是你打死的麼?你什麼時候練成了這等厲害武功?」她本來自信足可對付得了謝遜,此刻始有懼意。謝遜道:「你不用害怕。空見神僧只挨打不還手,他要以廣大無邊的佛法,渡化我這邪魔外道。」金花婆婆哼了一聲,道:「這才是了,老婆子及不上空見神僧,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見,不用九拳十拳,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。」

  謝遜退了一步,聲調忽變柔和,說道:「韓夫人,從前在光明頂上你待我委實不錯。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,內子偏又產後虛弱,不能起床。你照料我一月有餘,盡心竭力,我始終銘感於心。」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,又道:「我在海外以獸皮為衣,你給我縫這身衣衫,裏裏外外,無不合身,足見光明頂結義之情尚在。你去吧!從此而後,咱們也不必再會面了。我只求你傳個訊息出去,要我那無忌孩兒到此島來和我一會,做哥哥的足感大德。」

  金花婆婆淒然一笑,說道:「你倒還記得從前這些情誼。不瞞你說,自從銀葉大哥一死,我早將世情瞧得淡了,只不過尚有幾樁怨仇未了,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,相從鋃葉大哥于地下。謝三哥,光明頂上那些人物,任他武功了得,機謀過人,你妹子都沒瞧在眼裏,便只對你謝三哥另眼相看。你可知道其中緣由麼?」

  謝遜抬頭向天,沉思半晌,搖頭道:「謝遜庸庸碌碌,不值得賢妹看重。」

  金花婆婆走上幾步,撫著一塊大石,緩緩坐下,說道:「昔年光明頂上,只陽教主和你謝三哥,我才瞧著順眼。做妹子的嫁了銀葉先生,唯有你們二人,沒怪我所托非人。」謝遜也坐了下來,說道:「韓大哥雖非本教中人,卻也英雄了得,他武功雖不如我,膽氣卻不輸於我,我是很佩服的。英雄不壽,令人傷悼。當年眾兄弟力持異議,未免胸襟窄了。唉,六大派圍攻光明頂,不知眾兄弟都無恙否?」金花婆婆道:「謝三哥,你身在海外,心懸中土,念念不忘舊日兄弟。人生數十年轉眼即過,何必老是想著旁人?」

  兩人此時相距已不過數尺,呼吸可聞,謝遜聽得金花婆婆每說幾句話便咳嗽一聲,說道:「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凍傷了肺,纏綿至今,總是不能痊癒麼?」金花婆婆道:「每到天寒,便咳得厲害些。嗯,咳了幾十年,早也慣啦。謝三哥,我聽你氣息不勻,是否練那七傷拳時傷了內臟?須得多多保重才是。」

  謝遜道:「多謝賢妹關懷。」忽然抬起頭來,向殷離道:「阿離,你過來。」殷離走到他身前,叫了聲:「謝公公!」謝遜道:「你使出全力,戳我一指。」殷離愕然道:「我不敢。」謝遜笑道:「你的千蛛萬毒手傷不了我,儘管使勁便了。我只試試你的功力。」殷離仍道:「孩兒不敢。」又道:「謝公公,你跟婆婆既是當年的結義兄妹,能有什麼事說不開?大家不用爭這把刀子了吧。」

  謝遜淒然一笑,說道:「你戳我一指試試,不用怕!」殷離無奈,取出手帕,包住右手食指,一指戳在謝遜肩頭,驀地裏「啊喲」一聲大叫,向後急摔出去,飛出一丈有餘,騰的一響,坐在地下,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斷。

  金花婆婆不動聲色,緩緩地道:「謝三哥,你好毒的心思,生怕我多了個幫手,先行出手翦除。」謝遜不答,沉思半響,道:「這孩兒心腸很好,她戳我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,手指上又包了手帕,不運千蛛毒氣傷我。很好,很好。若非如此,千蛛毒氣返攻心臟,她此刻已沒命了。」

  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,背上出了一陣冷汗,心想義父明明說是試試殷離的功力,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試,這時豈非已經斃命?明教中人向來心狠手辣,以我義父之賢,也在所不免。他卻不知謝遜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,明白對方心意,幾句家常話一說完,便是絕不容情的惡鬥,金花婆婆多了殷離這個幫手,于他大大不利,是以要用計先行除去。

  謝遜道:「阿離,你為什麼一片善心待我?」殷離道:「你……你是他義父,又是……又是為他而來。在這世界上,只有你跟我兩人,心裏還記著他。」

  謝遜「啊」了一聲,道:「沒想到你對我無忌孩兒這麼好,我倒險些兒傷了你性命。你附耳過來。」殷離掙扎著爬起,慢慢走到他身邊。謝遜將口唇湊在她耳邊,說道:「我傳你一套內功心法,這是我在冰火島上參悟而得,可說是集我畢生武學之大成。」不等殷離答話,便將那心法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殷離一時自難明白,只用心暗記。謝遜怕她記不住,又說了兩遍,問道:「記住了麼?」殷離道:「都記得了。」謝遜道:「你修習五年之後,當有小成。你可知我傳你功夫的用意麼?」殷離突然哭了出來,說道:「我……我知道。可是……可是我不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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