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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 舉火燎天何煌煌(2)


  楊不悔道:「我知道。我脾氣很執拗,殷六叔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糖人兒,我再也不喜歡第二個了。無忌哥哥,有時我自己一個兒想想,你待我這麼好,幾次救了我性命,我……我該當侍奉你一輩子才是。然而我總當你是我親哥哥一樣,我心底裏親你敬你,可是對他啊,我是說不出的憐惜,說不出的喜歡。他年紀大了我一倍還多,又是我的長輩,多半人家會笑話我,爹爹又是他死對頭,我……我知道不成的……可是不管怎樣,我總是跟你說了。」她說到這裏,再也不敢向張無忌多望一眼,站起身來,飛奔而去。

  張無忌望著她的背影在山坳邊消失,心中悵悵的,若有所失,也不知是什麼滋味,悄立良久,才追上韋一笑等三人。說不得和韋一笑見他眼邊隱隱猶有淚痕,不禁向著楊逍一笑,意思是說:「恭喜你啦,不久楊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又了。」

  四人下得武當山來。楊逍道:「這趙姑娘前後擁衛,不會單身而行,要查她的蹤跡並不為難。咱們分從東西南北四方搜尋,明日正午在谷城會齊。教主尊意若何?」張無忌道:「甚好,就是如此,我查西方一路吧。」谷城在武當山之東,他向西搜查,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,又囑咐道:「玄冥二老武功挺厲害,三位倘若遇上了,能避則避,不必孤身與之動手。」三人答應了,當即行禮作別,分赴東南北三方查察。

  向西都是山路,張無忌展開輕功,行走迅速,只一個多時辰,已到了十堰鎮。在鎮上面店裏要了一碗面,向店伴問起是否有一乘黃緞軟轎經過。那店伴道:「有啊!還有三個重病之人,睡在軟兜裏抬著,往西朝黃龍鎮去了,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。」張無忌大喜,心想這些人行走不快,等到天黑再追趕不遲,以免洩露了自己行藏。行到僻靜之處,睡了一覺,待到初更時分,才向黃龍鎮來。

  到了鎮上,未交二鼓天時,他閃身牆角之後,見街上靜悄悄的並無人聲,一間大客店中卻燈燭輝煌。他縱身上了屋頂,幾個起伏,已到了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頂,凝目前望,見鎮甸外河邊空地上豎著一座氈帳,帳前帳後人影綽綽,守衛嚴密,心想:「趙姑娘莫非是住在這氈帳之中?她相貌說話跟漢人無異,行事驕橫豪奢,卻帶著幾分蒙古之風。」其時元人占治中土已久,漢人的豪紳大賈常居篷帳,以竟學蒙古風尚為榮,也不足為異。

  他正自籌思如何走近帳篷,忽聽得客店的一扇窗中傳出幾下呻吟。他心念一動,輕輕縱下地來,走到窗下,向屋裏張去。

  只見房中三張床上躺著三人,其餘兩人瞧不見面貌,對窗那人正是那個阿三,他低聲哼唧,顯得傷處十分痛楚,雙臂雙腿上都纏著白布。張無忌猛地想起:「他四肢給我震碎,定用他本門靈藥黑玉斷續膏敷治。此刻不搶,更待何時?」打開窗子,縱身而進,房中站著的一人驚呼一聲,揮拳打來。張無忌左手抓住他拳頭,右手伸指點了他軟麻穴,回頭看時,見躺著的其餘二人正是禿頂阿二和八臂神劍方東白,給他點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長袍,手中兀自拿著兩枝金針,想是在給三人針灸止痛。桌上放著一個黑色瓶子,瓶旁則是幾塊艾絨。

  張無忌拿起黑瓶,拔開瓶塞一聞,只覺一股辛辣之氣,甚是刺鼻。阿三叫道:「來人哪,搶藥……」張無忌運指如風,連點躺著三人的啞穴,撕開阿三手臂的繃帶,果見他一條手臂全成黑色,薄薄地敷著一層膏藥。他生怕趙敏詭計多端,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藥,引自己上當,便在阿三及禿頂阿二的傷處刮下藥膏,包入繃帶,心想瓶中縱是假藥,從他們傷處刮下的決計不假。外面守護之人聽得聲音,踢開房門搶了進來。張無忌眼角也不瞧他們一眼,抬腿一一踢出,霎時間客店中人聲鼎沸,亂成一片。張無忌接連踢出六人,已將阿三和禿頂阿二傷處的藥膏刮了大半,心想若再耽擱,惹得玄冥二老趕到可就大大不妙,於是將黑瓶和刮下的藥膏在懷中一揣,將那醫生擲出窗外。

 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,那醫生重重中了一掌,摔在地下,不出所料,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襲擊。張無忌乘著這一空隙,飛身而出,黑暗中白光閃動,兩柄利刃疾刺而至。他左手牽,右手引,乾坤大挪移法牛刀小試,左邊一劍刺中了右邊那人,右邊一槍戳中了左邊那人,混亂聲中,他早去得遠了。

  一路上好不歡喜,心想此行雖查不到趙敏的真相,但奪得了黑玉斷續膏,可比什麼都強。此時等不及到谷城去和楊逍等人會面,徑回武當,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,通知楊逍等回山。張三豐等聽說奪得黑玉斷續膏,無不大喜。

  張無忌細看從阿三傷處刮下來的藥膏,再從黑瓶中挑了些藥膏來詳加比較,確是一般無異。那黑瓶乃一塊大玉雕成,深黑如漆,觸手生溫,盎有古意,單是這瓶子,便是一件極珍貴的寶物。當下更無懷疑,命人將殷梨亭抬到俞岱岩房中,兩床並列放好。

  楊不悔跟了進來。她不敢和張無忌的眼光相對,臉上容光煥發,心中感激無量,顯然張無忌送她到西域、在何太沖家代她喝毒酒這許多恩情,都還比不上治好殷梨亭這麼要緊。

  張無忌道:「三師伯,你的舊傷都已癒合,此刻醫治,侄兒須將你手腳骨骼重行折斷,再加接續,請你忍得一時之痛。」

  俞岱岩實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殘廢能重行痊癒,但想最壞也不過是治療無效,二十年來,早什麼都不在乎了,只想:「無忌是盡心竭力,要補父母之過,否則他必定終身不安。我一時之痛,又算得什麼?」也不多說,只微微一笑,道:「你放膽去幹便是。」

  張無忌命楊不悔出房,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,將他斷骨處盡數摸得清楚,然後點了他的昏睡穴,十指運勁,喀喀喀響聲不絕,將他斷骨已合之處重行一一折斷。俞岱岩雖穴道受點,仍痛得醒了過來。張無忌手法如風,大骨小骨一加折斷,立即拼到準確部位,敷七黑玉斷續膏,纏了繃帶,夾上木板,然後再施金針減痛。

  醫治殷梨亭那便容易得多,斷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時已予扶正,這時只須敷上黑玉斷續膏便成。治完殷梨亭後,張無忌派五行旗正副旗使輪流守衛,以防敵人前來擾亂。

  當日下午,張無忌用過午膳,正在雲房中小睡,以蘇一晚奔波的疲勞,睡夢中忽聽得腳步輕響走近門口,便即醒轉。小昭守在門外,低聲問:「什麼事?教主睡著啦。」厚土旗掌旗使顏垣輕聲道:「殷六俠痛得已暈去三次,不知教主……」

  張無忌不等他話說完,翻身奔出,快步來到俞岱岩房中,只見殷梨亭雙眼翻白,已暈了過去。楊不悔急得滿臉都是眼淚,不知如何是好。那邊俞岱岩咬得牙齒格格直響,顯在硬忍痛楚,他性子堅強,不肯發出一下呻吟之聲。

  張無忌見了這等情景,大為驚異,在殷梨亭承泣、太陽、膻中等穴上推拿數下,將他救醒,問俞岱岩道:「三師伯,是斷骨處痛得厲害麼?」俞岱岩道:「斷骨處疼痛,那也罷了,只覺得五臟六腑中到處麻癢難當……好像,好像有千萬條小蟲在亂鑽亂爬。」張無忌這一驚非同小可,聽俞岱岩所說,明明是身中劇毒之象,忙問殷梨亭道:「六叔,你覺得怎樣?」殷梨亭迷迷糊糊地道:「紅的、紫的、青的、綠的、黃的、白的、藍的……鮮豔得緊,許許多多小球兒在飛舞,轉來轉去……真好看……你瞧,你瞧……」

  張無忌「啊喲」一聲大叫,險些當場便暈了過去,一時所想到的只是王難姑所遺《毒經》中的一段話:「七蟲七花膏,以毒蟲七種、毒花七種,搗爛煎熬而成,中毒者先感內臟麻癢,如七蟲咬齧,然後眼前現斑斕彩色,奇麗變幻,如七花飛散。七蟲七花膏所用七蟲七花,依人而異,南北不同,大凡最具靈驗神效者,共四十九種配法,變化異方複六十三種。須施毒者自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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