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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 太極初傳柔克剛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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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三豐見空相伏地久久不起,哭泣甚哀,便伸手相扶,說道:「空相師兄,少林武當本是一家,此仇非報不可……」他剛說到這個「可」字,冷不防砰的一聲,空相雙掌一齊擊上他小腹。 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,張三豐武功之深,雖已到了從心所欲、無不如意的最高境界,但哪能料到這位身負血仇、遠來報訊的少林高僧,竟會對自己忽施襲擊?在一瞬之間,他還道空相悲傷過度,以致心志迷糊,昏亂之中將自己當作了敵人,但隨即知道不對,小腹上所中掌力,竟是少林派外門神功「金剛般若掌」,但覺空相竭盡全力之勁,將掌力不絕地催送過來,見他臉白如紙,嘴角卻帶獰笑。 張無忌、俞岱岩、明月三人驀地見此變故,也都驚得呆了。俞岱岩苦在身子殘廢,不能上前相助師父一臂之力。張無忌年輕識淺,在這一刹那間,還沒領會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斃太師父于掌底。兩人只驚呼了一聲,便見張三豐左掌揮出,啪的一聲輕響,擊在空相的天靈蓋上。這一掌其軟如綿,其堅勝鐵,空相登時腦骨粉碎,如一堆濕泥般癱了下來,一聲也沒哼出,便即斃命。 俞岱岩忙道:「師父,你……」剛說了一個「你」字,便即住口。只見張三豐閉目坐下,片刻之間,頭頂冒出絲絲白氣,猛地裏口一張,噴出幾口鮮血。 張無忌大驚,知太師父受傷著實不輕,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,憑他深厚無比的內功,三數日即可平復,但他所吐的卻是鮮血,又是狂噴而出,那麼臟腑已受重傷。霎時之間,他心中遲疑難決:「是否立即表明身份,相救太師父?還是怎地?」 便在此時,只聽得腳步聲響,有人到了門外,聽他步聲急促,顯是十分慌亂,卻不敢貿然進來,也不敢出聲。俞岱岩道:「是靈虛麼?什麼事?」靈虛道人道:「稟報師父,魔教大隊到了宮外,要見祖師爺爺,口出污言穢語,說要踏平武當派……」 俞岱岩喝道:「住口!」他生怕張三豐分心,激動傷勢。 張三豐緩緩睜眼,說道:「少林派的金剛般若掌果然非同小可,看來非得靜養三月,傷勢難愈。」張無忌心想:「原來太師父所受之傷,比我所料的更重。」只聽張三豐又道:「明教大舉上山。唉,不知遠橋、蓮舟他們平安否?岱岩,你說該當如何?」 俞岱岩默然不答,心知山上除師父和自己之外,其餘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,出面禦敵,只徒然送死,今日之事,唯有自己舍卻一命,和敵人敷衍周旋,讓師父避地養傷,日後再複大仇,朗聲道:「靈虛,你去跟那些人說,我便出來相見,讓他們在三清殿上等著。」靈虛答應著去了。 張三豐和俞岱岩師徒相處日久,心意相通,聽他這麼說,已知其意,說道:「岱岩,生死勝負,無足介懷,武當派的絕學卻不可因此中斷。我坐關十八月,於一套太極拳和太極劍,終於前後貫通、一氣呵成,此刻便傳了你吧。」 俞岱岩一呆,心想自己殘廢已久,哪還能學什麼拳法劍術?何況此時強敵已經入觀,怎有餘暇傳習武功,只叫了聲:「師父!」便說不下去了。 張三豐淡淡一笑,說道:「我武當開派以來,行俠江湖,多行仁義之事,以大數而言,決不該自此而絕。我這套太極拳和太極劍,跟自來武學之道全然不同,講究以靜制動、後發制人。你師父年過百齡,縱使不遇強敵,又能有幾年好活?所喜者能於垂暮之年,創制這套武功出來。遠橋、蓮舟、松溪、梨亭、聲谷都不在身邊,第三四代弟子之中,除青書外並無傑出人才,何況他也不在山上。岱岩,你身負傳我生平絕藝的重任。武當派一日的榮辱,有何足道?只須這套太極拳能傳至後代,我武當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。」說到這裏,神采飛揚,豪氣彌增,竟似渾沒將壓境強敵放在心上。 俞岱岩唯唯答應,已明白師父要自己忍辱負重,以接傳本派絕技為第一要義。 張三豐緩緩站起身來,雙手下垂,手背向外,手指微舒,兩足分開平行,接著兩臂慢慢提起至胸前,左臂半環,手掌與臉面對成陰掌,右掌翻過成陽掌,說道:「這是太極拳的起手式。」跟著一招一式地演了下去,口中叫著招式的名稱:攬雀尾、單鞭、提手七勢、白鶴亮翅、摟膝拗步、手揮琵琶、進步搬攔錘、如封似閉、十字手、抱虎歸山…… 張無忌目不轉睛地凝神觀看,初時還道太師父故意將姿式演得特別緩慢,使俞岱岩可以看得清楚,但看到第七招「手揮琵琶」之時,只見他左掌陽、右掌陰,目光凝視左手手臂,雙掌慢慢合攏,竟是凝重如山,卻又輕靈似羽。張無忌突然之間領悟:「這是以慢打快、以靜制動的上乘武學,想不到世間竟會有如此高明的功夫。」他武功本就極高,一經領會,越看越入神,但見張三豐雙手圓轉,每一招都含著太極式的陰陽變化,精微奧妙,實開闢了武學中從所未有的新天地。 約莫一頓飯時分,張三豐使到上步高探馬,上步攬雀尾,單鞭而合太極,神定氣閑地站在當地,雖在重傷之後,一套拳法練完,精神反見健旺。他雙手抱了個太極式的圓圈,說道:「這套拳術的訣竅是『虛靈頂勁、涵胸拔背、松腰垂臀、沉肩墜肘』十六個字,純以意行,最忌用力。形神合一,是這路拳法的要旨。」再行細細解釋。 俞傷岩一言不發地傾聽,心知時勢緊迫,無暇發問,雖中間不明白之處極多,但只有硬生生地記住,倘若師父有甚不測,這些口訣招式總是由自己傳了下去,日後再由聰明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奧。張無忌所領略的可就多了,張三豐的每一句口訣、每一記招式,都令他有初聞大道、喜不自勝之感。 張三豐見俞岱岩臉有迷惘之色,問道:「你懂了幾成?」俞岱岩道:「弟子愚魯,只懂得三四成,但招式和口訣都記住了。」張三豐道:「那也難為你了。若蓮舟在此,當能懂得五成。唉,你五師弟悟性最高,相信倉促之間,他能懂得六七成。可惜他不幸早亡,我若有三年功夫,好好點撥於他,當可傳我這門絕技。」張無忌聽他提到自己父親,心中不禁酸痛。 張三豐道:「這拳勁首要在似松非松,將展未展,勁斷意不斷……」正要往下解說,只聽得前面三清殿七遠遠傳來一個蒼老悠長的聲音:「張三豐老道既縮頭不出,咱們把他徒子徒孫先行宰了。」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:「好啊!先一把火燒了這道觀再說。」又有一個尖銳的聲音道:「燒死老道,那是便宜了他。咱們擒住了他,綁到各處門派中遊行示眾,讓大家瞧瞧這武學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樣。」 後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裏有餘,但這幾個人的語聲都清楚傳至,足見敵人有意炫示功力,而功力確亦不凡。 俞傷岩聽到這等侮辱師尊的言語,心下大怒,眼中如要噴出火來。張三豐道:「岱岩,我叮囑過你的言語,怎麼轉眼便即忘了?不能忍辱,豈能負重?」俞岱岩道:「是,謹奉師父教誨。」張三豐道:「你全身殘廢,敵人不會對你提防,千萬戒急戒躁。倘若我苦心創制的絕藝不能傳之後世,那你便是我武當派的罪人了。」俞岱岩只聽得全身出了一陣冷汗,知道師父此言的用意,不論敵人對他師徒如何淩辱欺侮,總之是要苟免求生,忍辱傳藝。 張三豐從身邊摸出一對鐵鑄的小小羅漢,交給俞岱岩道:「這空相說道少林派已經殞滅,也不知是真是假,此人是少林派高手,連他也投降敵人,前來暗算於我,那麼少林派必遭大難無疑。這對鐵羅漢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俠贈送于我的。你日後送還給少林傳人。就盼從這對鐵羅漢身上,留傳少林派的一項絕藝!」說著大袖一揮,走出門去。 俞岱岩道:「抬我跟著師父。」明月和張無忌二人抬起軟椅,跟在張三豐後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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