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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 排難解紛當六強(7)


  眾人只瞧得張大了口,連喝彩也忘記了。高老者伸手猛拉鬍子,叫道:「這……這個可有點兒奇哉怪也!」矮老者卻知今日實已遇上了生平從所未見的大敵,當下穩步凝氣,注視對手,說道:「有僭了!」青光閃動,身隨刀進,直攻張無忌右肋。高老者道:「師哥,真打嗎?」矮老者道:「還有假的?」鋼刀兜了半個圈子,方向突變,斜劈張無忌肩頭。

  張無忌旁退讓開,見斜刺裏青光閃耀,高老者揮刀砍來。張無忌喝道:「來得好!」橫過石頭擋架,當的一聲,這一刀砍在石上,火花四濺,石屑紛飛。張無忌舉起大石,順勢推了過去。高老者叫道:「啊喲,這是『順水推舟』,你使大石頭也有招數麼?」

  矮老者大聲喝道:「師弟,『混沌一破』!」揮刀從背後反劃弧形,彎彎曲曲地斬向張無忌。高老者接口道:「太乙生萌,兩儀合德……」矮老者接口道:「日月晦明。」兩人口中呼喝,刀招源源不絕地遞出。張無忌施展九陽神功,托著大石,運轉如意。高矮二老使開反兩儀刀法,刀刀狠辣,招招沉猛,但張無忌手中這塊石頭實在太大,只須稍加轉側,便盡數擋住了二老砍劈過來的招數。

  高老者大叫:「你兵刃上占的便宜太多,這般打法太不公平!」張無忌笑道:「那麼不用這笨重兵器也成。」突然將大石往空中拋去,二老情不自禁地抬頭一看,豈知便這麼微一疏神,後頸穴道已同時遭對手抓住,登時動彈不得。張無忌身子向後彈出,大石已向二老頭頂壓落。

  眾人失聲驚呼聲中,張無忌縱身上前,左掌揚出,將大石推出丈餘,砰的一聲,落在地下,陷入泥中幾有尺餘。他伸手在二老肩頭輕輕拍了幾下,微笑道:「得罪了!晚輩跟兩位開個玩笑。」他這麼輕拍,高矮二老受封的穴道登時得解。

  矮老者臉如死灰,歎道:「罷了,罷了!」高老者卻搖頭道,「這個不算。」張無忌道:「怎麼不算?」高老者道:「你不過力氣大,搬得起大石頭,可不是在招數上勝了我哥兒倆。」張無忌道:「那麼咱們再比。」高老者道:「再比也可以,不過得想個新鮮法兒才成,否則淨給你佔便宜,我們輸了也不心服,你說是不是?」張無忌點頭道:「是!」

  小昭一直注視著場中比拼,這時伸手刮刮臉皮,叫道:「羞啊,羞啊!鬍子一大把,自己老佔便宜,反說吃虧。」她手指上下移動,手腕上的鐵鍊便丁當作響,清脆動聽。旁觀眾人見這小姑娘天真爛漫,一味幫著張無忌,都覺有趣。

  高老者哈哈一笑,說道:「常言道得好:吃虧就是佔便宜。我老人家吃過的鹽,多過你吃的米;我走過的橋,長過你走的路。小丫頭嘰嘰喳喳什麼?」回頭對張無忌道:「要是你不服,那就不用比了。反正這一回較量你沒有輸,我們也沒贏,雙方扯了個直。再過三十年,大家再比過也不遲……」

  矮老者聽他越說越胡混,自己師兄弟二人說什麼也是華山派香宿,怎能如此耍賴,當即喝道:「姓曾的,我們認栽了,你要怎般處置,悉聽尊便。」張無忌道:「兩位請便。在下只不過斗膽調處貴派和明教的過節,實在別無他意。」

  高老者大聲道:「這可不成!還沒說出新鮮的比武主意,怎麼你就打退堂鼓了?這不是臨陣退縮、望風披靡麼?」矮老者皺眉不語,他知這個師弟雖說話瘋瘋癲癲,但靠了一張厚臉皮,往往說得對方頭昏腦漲,就此轉敗為勝。今日在天下眾英雄之前施此伎倆,原沒什麼光彩,然而如果竟因此而勝得對手,至少功過可以相抵。

  張無忌道:「依前輩之意,該當如何?」高老者道:「咱們華山派這套『反兩儀刀法』的絕藝神功,你是嘗過味道了。想來你還不知昆侖派有一套『正兩儀劍法』,變化之精奇奧妙,和華山派的刀法可說一時瑜亮,各擅勝場。倘若刀劍合璧,兩儀化四象,四象生八卦,陰陽調和,水火互濟,唉……」說到這裏,不住搖頭,緩緩歎道:「威力太強,威力太強!你是不敢抵擋的了!」

  張無忌轉頭向著昆侖派,說道:「昆侖派哪位高人肯出來賜教?」高老者搶著道:「昆侖派中除了鐵琴先生夫婦,常人也不配和我師兄弟聯手。就不知何掌門有這膽量沒有?」眾人都是一樂:「這老兒說他傻,卻不傻,他要激得昆侖派兩大高手下場相助。」

  何太沖和班淑嫻對望了一眼,都不知這高矮二老是什麼人,他們是掌門人鮮于通的師叔,班輩甚高,想必平時少在江湖上行走,自己又僻處西域,是以不識。夫妻二人均想:「這兩個老兒鬥不過那姓曾的少年,便想拉我們趕這趟渾水。一起勝了,他們臉上也有光彩。」只聽高老者道:「昆侖派何氏夫婦不敢和你動手,那也難怪。他們的正兩儀劍法雖然還不錯,但失之呆滯,比起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來,本來稍遜一籌兩籌。」

  班淑嫻大怒,縱身入場,指著高老者道:「閣下尊姓大名?」高老者道:「我也姓何,何夫人請了。」這兩句話顯是撿了個現成便宜。旁邊許多人都笑了出來。

  班淑嫻是昆侖派的「太上掌門」,連何太沖也忌她三分,數十年來在昆侖山上頤指氣使慣了,數百里方圓之內,儼然女王一般,如何能受這等奚落取笑?突然間嗤的一聲響,挺劍直向高老者左肩刺去。這一下拔劍出招的手法迅捷無倫,在一瞬之前,還見她兩手空空,柳眉微豎,一瞬之後,已長劍在手,劍尖離高老者肩頭不及半尺。高老者一驚之下,回刀橫揮,當的一響,刀劍相交,在千鈞一髮之際格開了。班淑嫻使的是一招「金針渡劫」,那高老者使的卻是一招「萬劫不復」,一正一反,均施發了兩儀術數中的極致。莫看那高老者在張無忌手下縛手縛腳,似功夫平庸,實則他刀法上的造詣確然不同凡響。

  兩人刀劍相交,各自退開一步,不禁一怔,心下均佩服對方這一招的精妙。兩人派別不同,武功大異,生平從未見過面,但一招之下,發覺自己這套武功和對方若合符節,配合得天衣無縫,猶似一個人一生寂寞,突然間遇到了知己般的歡喜。

  班淑嫻忍不住想:「他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果然了得,若和他聯手攻敵,當可達致天下兵刃招數中的顛峰。」跟著又想:「華山派這兩個傢伙不是這少年的對手,我昆侖派跟他動手,也沒取勝把握。我們若就此下場,那是昆侖、華山兩派四大高手合戰一個無名少年,未免太失身份,然而這是華山派想出來的主意。」回頭向何太沖叫道:「喂,你過來!」

  何太沖雖對妻命不敢有違,但在眾人之前,仍要擺足掌門人的架子,「哼」的一聲,緩緩站起。四名小童前導,一捧長劍,一捧鐵琴,另外兩名各持拂塵。五人走到廣場中心,捧劍小童雙手端劍過頂,躬身呈上,何太沖接了,四名小童躬身退下。

  班淑嫻道:「華山派的反兩儀刀法,招數上倒也不算含糊。」高老者嬉皮笑臉地道:「多蒙讚賞。」班淑嫻橫了他一眼,說道:「咱們四個就拿這少年人喂喂招,切磋一下昆侖、華山兩派的武功。」她說著回過頭來,突然「咦」的一聲,瞪著張無忌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她和張無忌分手不過六年,雖然他在這六年中自孩童成為少年,身材長高了,但面目依稀還能相識。

  張無忌道:「咱們從前的事,要不要一切都說將出來?我是曾阿牛。」班淑嫻當即明白了他用意,他不願以真姓名示人,如果自己將他揭破,那麼他夫婦恩將仇報的種種不德事情,他也要當眾宣佈了,於是長劍一舉,說道:「曾少俠武功大進,可喜可賀,還請出手指教。」言下顯然是說,咱們只比武藝,不涉舊事。張無忌微微一笑,道:「久仰賢夫婦劍法通神,尚請手下留情。」何太沖說道:「曾少俠用什麼兵刃?」

  張無忌一見到他,便想起那對會吸毒的金冠銀冠小蛇。他摔入絕谷後,這對小蛇因無毒物為食,竟致生生餓死。跟著又想起他在武當山上逼死自己父母,在昆侖山中逼迫自己和楊不悔吞服毒酒,將自己打得目青鼻腫,一把將自己擲向山石,若不是楊逍正好在旁及時出手相救,自己這時屍骨早朽,還說什麼做魯仲連、做和事佬?自己好心救了他愛妾性命,他卻如此恩將仇報,一再加害。

  他想到此處,怒氣上沖,心道:「好何太沖,那一天你打得我何等厲害,今日我雖不能要了你性命,卻須出了當日這口惡氣。」見何太沖夫婦和華山派的高矮二老分站四角,兩刀雙劍在日光下閃爍不定,突然間雙臂一振,身子筆直躥起,在空中輕輕一個轉折,撲向西。首一棵梅樹,左手探出,折了一枝梅花下來,這才回身落地。

  他手持梅枝,緩步走入四人之間,高舉梅枝,說道:「在下便以這梅枝當兵刃,領教昆侖、華山兩派的高招。」那梅枝上疏疏落落地生著十來朵梅花,其中半數兀自含苞未放。眾人聽他如此說,都是一驚:「這梅枝一碰即斷,怎能和對方的寶劍利刀較量?」

  班淑嫻冷笑道:「很好,你是絲毫沒將華山、昆侖兩派的功夫放在眼下了?」

  張無忌道:「我曾聽先父言道,當年昆侖派前輩何足道先生,琴劍棋三絕,世稱『昆侖三聖』。只可惜咱們生得太晚,沒能瞻仰前輩的風範,實為憾事。」這幾句話人人都聽得出來,他大贊昆侖派前輩,卻將眼前的昆侖人物瞧得不堪一擊。

  猛聽得昆侖派中一人聲如破鑼地大聲喝道:「小賊種,你有多大能耐,竟敢對我師父、師叔無禮?」喝聲未畢,一個矮矮胖胖的道人從人叢中躥了出來,挺劍猛向張無忌背心刺去。這道人身法極快,這一劍雖似事先已有警告,但劍招迅捷,實和偷襲殊無分別。

  張無忌竟不轉身,待劍尖將要觸及背心衣服,左足向後翻出,壓下劍刃,順勢踏落,將長劍踹在地下。那道人用力回抽,竟紋絲不動。張無忌緩緩回過頭來,看這道人時,原來是他初回中原,在海船中遇到過的西華子,此人性子暴躁,曾一再對張無忌的母親殷素素口出無禮之言。張無忌心中一酸,說道:「你是西華子道長?」

  西華子滿臉漲得通紅,並不答話,只竭力抽劍。張無忌左腳突然鬆開,腳底跟著在劍刃上一點。西華子沒料到他會陡然松腳,力道用得猛了,一個踉蹌,向後便跌。憑著他的武功修為,這一下雖出其不意,但立時便可拿樁站定,不料剛使得個「千斤墜」,猛地裏劍上一股極強的力道傳來,將他身子狠推,登時一屁股坐倒,險些向後翻跌,跟著丁丁丁的幾聲響,手中長劍寸寸斷絕,掌中抓著的只餘一個劍柄。

  西華子驚愧難當,他是班淑嫻親傳的弟子,因此叫班淑嫻師父,而叫何太沖為「掌門師叔」,一瞥眼間,只見師父滿臉怒色,心知自己這一下大大丟了師門臉面,事過之後必受重責,不禁更加惶恐,急躍站起,喝道:「小賊種……」

  張無忌本想就此讓他回去,但聽他罵到「小賊種」三字,那是辱及了父母,手中梅枝在他身上掠過,已運勁點了他胸腹間三處要穴,對高矮二老和何氏夫婦道:「請進招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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