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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 奇謀秘計夢一場(6)


  朱夫人絮絮詢問這位張公子的詳情。姚清泉只知他受了重傷,不知在何處醫治,似乎今年還只十歲左右年紀,料想張三豐張真人定要傳以絕世武功,將來可能出任武當派掌門人。朱長齡夫婦跪下拜謝天地,慶倖張門有後。姚清泉道:「大哥叫我帶去送給張恩公的千年人參王、天山雪蓮、玉獅鎮紙、烏金匕首等等這些物事,小弟都留在武當山上,請宋大俠轉交給張公子。」朱長齡道:「這樣最好,這樣最好!」轉頭向女兒道:「我家如何身受大恩,你可跟張兄弟說一說。」

  朱九真攜著張無忌的手,走到父親書房,指著牆上一幅大中堂給他看。那中堂右端題著七字:「張公翠山恩德圖」。張無忌從未到過朱長齡的書房,此時見到父親的名諱,已然淚眼模糊,只見圖中所繪是一處曠野,一個少年英俊的武士,左手持銀鉤、右手揮鐵筆,正和五個兇悍的敵人惡鬥。張無忌知道這人便是自己父親了,雖面貌並不肖似,但依稀可從他眉目之間看到自己的影子。地下躺著兩人,一個是朱長齡,另一個便是姚清泉,還有兩人卻已身首異處。左下角繪著一個青年婦人,滿臉懼色,正是朱夫人,她手中抱著一個女嬰。張無忌凝目細看,見女嬰嘴邊有一顆小黑痣,那自是朱九真了。這幅中堂紙色已變淡黃,為時至少已在十年以上。

  朱九真指著圖畫,向他解釋。原來其時朱九真初生不久,朱長齡為了躲甯強仇,攜眷西行,但途中還是給對頭追上了。兩名師弟為敵人所殺,他和姚清泉也給打倒。敵人正要痛下毒手,適逢張翠山路過,仗義出手,將敵人擊退,救了他一家性命。依時日推算,那自是張翠山在赴冰火島之前所為。

  朱九真說了這件事後,神色黯然,說道:「我們住得隱僻,張恩公從海外歸來的訊息,直至去年方才得知。爹爹曾立誓不再踏入中原一步,於是忙請姚二叔攜帶貴重禮物,前去武當山拜見,哪知道……」說到這裏,一名書童進來請她赴靈堂行禮。

  朱九真匆匆回房,換了一套素淨衣衫,和張無忌同到後堂。只見堂上已擺列兩個靈位,素燭高燒,一塊靈牌上寫著「恩公張大俠諱翠山之靈位」,另一塊寫著「張夫人殷氏之靈位」。朱長齡夫婦和姚清泉跪拜在地,哭泣甚哀。張無忌跟著朱九真一同跪拜。

  朱長齡撫著他頭,哽咽道:「小兄弟,很好,很好。這位張大俠慷慨磊落,實是當世無雙的奇男子,你雖跟他並不相識,無親無故,但拜他一拜,也是應該的。」

  當此情境,張無忌更不能自認便是這位「張恩公」的兒子,心想:「那姚二叔傳聞有誤,說我不過十歲左右,此時我便明說,他們也一定不信。」

  忽聽姚清泉道:「大哥,那位謝爺……」朱長齡咳嗽一聲,向他使個眼色,姚清泉登時會意,說道:「那些謝儀該怎麼辦?要不要為恩公發喪?」朱長齡道:「你瞧著辦吧!」張無忌心想:「你明明說的是『謝爺』,怎地忽然改為『謝儀』?謝爺,謝爺?難道說的是我義父麼?」

  這一晚他想起亡父亡母,以及在極北寒島苦度餘生的義父,思潮起伏,又怎睡得安穩?

  次晨起身,聽得腳步細碎,鼻中聞到一陣幽香,見朱九真端著洗臉水走進房來。張無忌一驚,道:「真姊,怎……怎麼你給我……」朱九真道:「傭僕和丫環都走乾淨了,我服侍你一下又打什麼緊?」張無忌更是驚奇,問道:「為……為什麼都走了?」

  朱九真道:「我爹爹昨晚叫他們走的,每人都發了一筆銀子,要他們回自己家去,因為在這兒危險不過。」她頓了一頓,說道:「你洗臉後,爹爹有話跟你說。」

  張無忌胡亂冼了臉。朱九真給他梳了頭,兩人一同來到朱長齡書房。這所大宅子中本來有七八十名婢僕,這時突然冷冷清清的一個也不見了。

  朱長齡見二人進來,說道:「張兄弟,我敬重你的仁俠心腸,英雄氣概,本想留你在捨下住個十年八載,可是眼下突起變故,逼得和你分手,張兄弟千萬莫怪。」說著托過一隻盤子,盤中放著十二錠黃金,十二錠白銀,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劍,說道:「這是愚夫婦和小女的一點微意,請張兄弟收下,老夫若能留得下這條性命,日後當再相會……」說到這裏,聲音嗚咽,喉頭塞住了,再也說不下去。

  張無忌閃身讓在一旁,昂然道:「朱伯伯,小侄雖然年輕無用,卻也不是貪生怕死之徒。府上眼前既有危難,小侄決不能自行退避。縱然不能幫伯父和姊姊什麼忙,也當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。」朱長齡勸之再三,張無忌只是不聽。

  朱長齡歎道:「唉,小孩子家不知危險。我只有將真相跟你說了,可是你先得立下個重誓,決不向第二人洩漏機密,也不得向我多問一句。」

  張無忌跪在地下,朗聲道:「皇天在上,朱伯伯向我所說之事,倘若我向旁人洩漏、多口查問,叫我亂刀分屍,身敗名裂。」

  朱長齡扶他起來,探首向窗外一看,隨即飛身上屋,查明四下裏確無旁人,這才回進書房,在張無忌耳旁低聲道:「我跟你說的話,你只可記在心中,卻不得向我說一句話,以防隔牆有耳。」張無忌點了點頭。

  朱長齡低聲道:「昨日姚二弟來報張恩公的死訊時,還帶了一個人來,此人姓謝名遜,外號叫做金毛獅王……」張無忌大吃一驚,身子一顫。

  朱長齡又道:「這位謝大俠和張恩公有八拜之交,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強都結下了深仇,張恩公夫婦所以自刎,便是為了不肯吐露義兄的所在。謝大俠不知如何回到中土,動手為張恩公報仇雪恨,殺傷了許多仇人,但好漢敵不過人多,終於身受重傷。姚二弟為人機智,救了他逃到這裏,對頭們轉眼便要追到。對方人多勢眾,我們萬萬抵敵不住。我是捨命報恩,決意為謝大俠而死,可是你跟他並沒半點淵源,何苦將性命賠在這兒?張兄弟,我言盡於此,你快快去吧!敵人一到,玉石俱焚,再遲可來不及了。」

  張無忌聽得心頭火熱,又驚又喜,萬想不到義父竟到了此處,問道:「他在哪……」朱長齡右手迭出,按住他嘴巴,在他耳邊低聲道:「不許說話。敵人神通廣大,一句話不小心,便危及謝大俠性命。你忘了适才所發的重誓麼?」張無忌點點頭。朱長齡道:「我已跟你說明白了,張兄弟,你年紀雖小,我卻當你是好朋友,跟你推心置腹,絕無隱瞞。你即速動身為要。」張無忌道:「你跟我說明白後,我更加不走了。」

  朱長齡沉吟良久,長歎一聲,毅然道:「好!咱們今後同生共死,旁的也不用多說。事不宜遲,須得動手了。」當下和朱九真及張無忌奔出大門,只見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門外,身旁放著幾個包袱,似要遠行。張無忌東瞧西望,卻不見義父的影蹤。

  朱長齡晃著火折,點燃了一個火把,便往大門上點去。頃刻間火光沖天而起,火頭延向四處,原來這座大莊院的數百間房屋上早已澆遍了火油。西域天山、昆侖山一帶,自來盛產火油,常見油如湧泉,從地噴出,取之即可生火煮食。朱家莊廣廈華宅,連綿里許,在火油助燃之下,焚燒甚為迅速。

  張無忌眼見雕樑畫棟都捲入了熊熊火焰之下,心下好生感激:「朱伯伯畢生積儲,無數心血,旦夕間化為灰燼,那全是為了我爹爹和義父。這等血性男子,世間少有。」

  當晚朱長齡夫婦、朱九真、張無忌四人在一個山洞中宿歇。朱長齡的五名親信弟子手執兵刃,由姚清泉率領,在洞外戒備。這場大火直燒到第三日上方熄,幸而敵人尚未得訊趕到。

  第三日晚間,朱長齡帶同妻女弟子,和姚清泉、張無忌往山洞深處走去,經過黑沉沉的一條長隧道,來到幾間地下石室之中。石室中糧食清水等物儲備充分,只頗為悶熱。

  朱九真見張無忌不住伸袖拭汗,笑問:「無忌弟,你猜猜看,為什麼此間這般熱?你可知咱們是在什麼地方?」張無忌鼻中聞到焦臭,登時醒悟:「啊,咱們便是在原來的莊院之下。」朱九真笑道:「你真聰明。」

  張無忌對朱長齡用心的周密更加佩服。敵人大舉來襲之時,見朱家莊已燒得片瓦不存,只有向遠處搜尋,決不會猜到謝遜竟躲在火場之下。他見石室彼端有一鐵門緊閉,料想義父便藏在其中,雖亟盼和義父相見,一敘別來之情,但想眼前步步危機,連朱長齡都不敢去和他說話,自己怎能輕舉妄動?倘若誤了大事,自己送命不打緊,累了義父和朱家全家性命,那是多大的罪過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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