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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 奇謀秘計夢一場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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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無忌見了這等殘忍情景,忍不住「啊喲」一聲叫了出來,卻見那狗口中咬著一塊肉,踞地大嚼。他一定神,才看清楚那人原來是個皮制假人,周身要害處掛滿了肉塊。那女郎又喝:「車騎將軍!小腹!」第二條猛犬躥上去便咬那個假人的小腹。這些猛犬習練有素,應聲咬人,部位絲毫不爽。 張無忌一怔之下,立時認出,當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是這群惡犬,再一回想,依稀記得那天喝止群犬的便是這女郎的聲音。他本來只道這小姐救了自己性命,此刻才知自己所以受了這許多苦楚,原來全是出於她之所賜,忍不住怒氣填胸,心想:「罷了,罷了!她有惡犬相助,我也奈何她不得。早知如此,寧可死在荒山之中,也不在她家養傷。」撕下身上的繃帶布條,拋在地下,轉身便走。 喬福叫道:「喂,喂!你幹什麼呀?這位便是小姐,還不上前磕頭?」張無忌怒道:「呸!我多謝她?咬傷我的惡犬,不是她養的麼?」 那女郎轉過頭來,見到他惱怒已極的模樣,微微一笑,招手道:「小兄弟,你過來。」張無忌和她正面相對,登時一顆心突突突地跳個不住,但見這女郎容顏嬌媚,又白又膩,陡然之間,他耳朵中嗡嗡作響,只覺背上發冷,手足忍不住輕輕顫抖,忙低下了頭,不敢看她,本來全無血色的臉,驀地裏漲得通紅。 那女郎笑道:「你過來啊。」張無忌抬頭又瞧了她一眼,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,心中只感一陣迷糊,身不由主地便慢慢走了過去。 那女郎微笑道:「小兄弟,你惱了我啦,是不是呢?」張無忌在群犬的爪牙下吃了這許多苦頭,如何不惱?但這時站在她身前,只覺她吹氣如蘭,一陣陣幽香送了過來,幾欲昏暈,哪裏還說得出這個「惱」字,當即搖頭道:「沒有!」 那女郎道:「我姓朱,名叫九真,你呢?」張無忌道:「我叫張無忌。」朱九真道:「無忌,無忌!嗯,這名字高雅得很啊,小兄弟想來是位世家弟子了。喏,你坐在這裏。」說著指一指身旁一張矮凳。張無忌有生以來,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驚心動魄的魔力,這時朱九真便叫他跳人火坑之中,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,聽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,當真說不出的歡喜,當即畢恭畢敬地坐下。小鳳和喬福見小姐對這個又髒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,都大出意料之外。 朱九真又嬌聲喝道:「折衝將軍!心口!」一隻大狗縱身而出,向假人咬去。可是假人心口的肉塊已先讓別的狗咬去了,那狗便撕落假人脅下的肉塊,吃了起來。朱九真怒道:「饞嘴東西,你不聽話麼?」提起皮鞭,走過去刷刷兩下。那鞭上生滿小刺,鞭子抽過,狗背上登時現出兩條長長的血痕。那狗卻兀自不肯放下口中肉食,反嗚嗚發威。 朱九真喝道:「你不聽話?」長鞭揮動,打得那狗滿地亂滾,遍身鮮血淋漓。她出鞭手法靈動,不論那猛犬如何躥突翻滾,始終躲不開長鞭揮擊。到後來那狗終於吐出肉塊,伏在地下不動,低聲哀鳴。朱九真仍不停手,直打得它奄奄一息,才道:「喬福,抱下去敷藥。」喬福應道:「是,小姐!」將傷犬抱出廳去,交給專職飼狗的狗僕照料。 群犬見了這般情景,盡皆心驚膽戰,一動也不敢動。朱九真坐回椅中,又喝:「平寇將軍!左腿!」「威遠將軍!右臂!」「征東將軍!眼睛!」一頭頭猛犬依聲而咬,都沒錯了部位。她這數十頭猛犬竟都!有將軍封號,她自己指揮若定,儼然是位大元帥了。 朱九真轉頭笑道:「你瞧這些畜牲賤麼?不狠狠打上一頓鞭子,怎會聽話?」張無忌雖在群犬爪牙下吃過極大苦頭,但見那狗被打的慘狀,卻也不禁惻然。朱九真見他不語,笑道:「你說過不惱我,怎地一句話也不說?你怎麼到西域來的?你爹爹媽媽呢?」 張無忌心想,自已如此落魄,倘若提起太師父和父母的名字,當真辱沒了他們,便道:「我父母雙亡,在中原難以存身,隨處流浪,便到了這裏。」朱九真道:「我射了那只猴兒,誰叫你偷偷藏在懷裏啊?餓得慌了,想吃猴兒肉,是不是?沒想到自己險些給我的狗兒撕得稀爛。」張無忌漲紅了臉,連連搖頭,說道:「我不是想吃猴兒肉。」 朱九真嬌笑道:「你在我面前,乘早別賴的好。」忽然想起一事,問道:「你學過什麼武功?一掌把我的『左將軍』打得頭蓋碎裂而死,掌力很不錯啊。」張無忌聽她說自己打死了她的愛犬,心感歉然,說道:「我那時心中慌亂,出手想是重了。我小時候跟爹爹胡亂學過兩三年拳腳,並不會什麼武功。」 朱九真點了點頭,對小鳳道:「你帶他去洗個澡,換些像樣的衣服。」小鳳抿嘴笑道:「是!」領了他出去。張無忌戀戀不捨,走到廳門口時,忍不住回頭向她望了一眼,哪知朱九真也正在瞧著他,遇到他的眼光時秋波流慧,嫣然一笑。張無忌羞得幾乎頭髮根子都紅了,魂不守舍,也沒瞧到地下的門坎,腳下一絆,登時跌了個狗吃屎。他全身都是傷,這一摔跌,好幾處同時劇痛,但不敢哼出聲來,忙撐持著爬起。小鳳吃吃笑道:「見到我家小姐啊,誰都要神魂顛倒。可是你這麼小,也不老實嗎?」 張無忌大窘,搶先便行。走了一會兒,小鳳笑道:「你到太太房去洗澡、換衣服麼?」張無忌站定看時,見前面門上垂著繡金軟簾,這地方從沒來過,才知自己慌慌張張地又走錯了路。小鳳這丫頭好生狡獪,先又不說,直等他錯到了家,這才出言譏刺。 張無忌紅著臉低頭不語。小鳳道:「你叫我聲小鳳姊姊,求求我,我才帶你出去。」張無忌道:「小鳳姊姊……」小鳳右手食指掂著自己面頰,一本正經地道:「嗯,你叫我幹什麼啊?」張無忌道:「求求你,帶我出去。」 小鳳笑道:「這才是了。」帶著他回到養傷的小室外,對喬福道:「小姐吩咐了,給他冼個澡,換上件乾淨衣衫。」喬福道:「是,是!」答應得很恭敬,看來小鳳雖然也是下人,身份卻又比尋常婢僕為高。五六個男僕一齊走上,你一聲「小鳳姊姊」,我一聲「小鳳姊姊」地奉承。小鳳卻愛理不理的,突然向張無忌福了一福。張無忌愕然道:「你……怎麼?」小鳳笑道:「先前你向我磕頭,這時跟你還禮啊。」說著翩然入內。 喬福將張無忌把小鳳認作小姐、向她磕頭的事說了,加油添醬,形容得十分不堪,群僕哄堂大笑。張無忌低頭入房,也不生氣,只是將小姐的一笑一嗔,一言一語,在心坎裏細細咀嚼問味。 一會兒洗過澡,見喬福拿來給他更換的衣衫青布直身,竟是童僕裝束。張無忌心下恚怒:「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僕,如何叫我穿這等衣裳?」仍然穿上自己原來的破衣,只見一個個破洞中都露出了肌膚。心想:「待會兒小姐叫我前去說話,見我仍穿著這等肮髒破衫,定然不喜。其實我便是真的做她奴僕,供她差遣,又有什麼不好?」這麼一想,登覺坦然,便換上了童僕的直身。 哪知別說這一天小姐沒來喚他,接連十多天,連小鳳也沒見到一面,更不用說小姐了。張無忌癡癡呆呆,只想著小姐的聲音笑貌,但覺便是她惡狠狠揮鞭打狗的神態,也是說不出的嬌媚可愛。有心想自行到後院去,遠遠瞧她一眼也好,聽她向別人說一句話也好,但喬福叮囑了好幾次,若非主人呼喚,決不可走進中門以內,否則必為猛犬所噬。張無忌想起群犬的兇惡神態,雖滿腔渴慕,終究不敢走向後院。 又過一月有餘,他臂骨已接續如舊,為群犬咬傷各處也已痊癒,但臂上腿上卻已留下了幾個無法消除的齒痕疤印,每當想起這是為小姐愛犬所傷,心中反有甜絲絲之感。這些日子中,他身上寒毒仍每隔數日便發作一次,每發一回,便厲害一回。 這一日寒毒又作,他躺在床上,將棉被裹得緊緊的,全身打戰。喬福走進房來,他見得慣了,也不以為異,說道:「待會兒好些,喝碗臘八粥吧!這是太太給你的過年新衣。」說著將一個包裹放在桌上。 張無忌直熬過半夜,寒毒侵襲才慢慢減弱,起身打開包裹,見是一套新縫皮衣,襯著雪白的長毛羊皮,心中也自歡喜,那皮衣仍裁作童僕裝束,看來朱家是將他當定奴僕了。張無忌性情溫和,處之泰然,也不以為侮,尋思:「想不到在這裏一住月餘,轉眼便要過年。胡先生說我只不過一年之命,這一過年,第二個新年是不能再見到的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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