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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 當道時見中山狼(4)


  張無忌接過籃子,說道:「但盼各位得勝成功,趕盡韃子,讓天下百姓都有飯吃,有肉吃。」朱元璋、徐達、湯和、鄧愈、花雲、吳氏兄弟等聽了,都拍手贊好,說道:「張兄弟,你說得真對,咱們後會有期。」說著各挺兵刃,出廟而去。

  張無忌心想:「他們此去是殺韃子,若不是帶著這小妹子,我也跟他們一起去了。他們只七個人,倘若寡不敵眾,張員外家中的韃子和莊丁定要前來追殺,這廟中是不能住了。」挽了一籃牛肉,和楊不悔出廟而去。

  黑暗中行了四五里,猛見北方紅光沖天而起,火勢甚烈,知是朱元璋、徐達等人得手,已燒了張員外的莊子,心中其喜。當晚兩人在山野間睡了半夜,次晨又向西行。

  張無忌自不知坐忘峰在何處,但知昆侖山在西方,便逕自向西。兩個小孩沿途風霜饑寒之苦,說之不盡。幸好楊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學名家,先天體質壯健,小小女孩長途跋涉,竟沒生病,便有輕微風寒,張無忌采些草藥,隨手便給她治好了。但兩人每日行行歇歇,最多也不過走上二三十里,行了十五六天,方到河南省境。

  河南境內和安徽也無多大分別,處處饑荒,遍地餓殍。張無忌做了副弓箭,射禽殺獸,飽一天餓一天的,和楊不悔緩緩西行。幸好途中沒遇上蒙古官兵,也沒逢到江湖人物,至於尋常的無賴奸徒想打歹主意,卻又怎是張無忌的對手?

  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個老人閒談,說要到昆侖山坐忘峰去。這老人雙目圓睜,驚得呆了,說道:「小兄弟,昆侖山離這裏何止十萬八千里,聽說當年只有唐僧取經,這才去過。你們兩個娃娃,可不是發瘋了麼?你家住哪裏,快快回家去吧!」

  張無忌一聽之下,不禁氣沮,暗想:「昆侖山這麼遠,那是去不了的啦,只好到武當山去見太師父再說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我受人重托,雖然路遠,又怎能中途退縮?我壽命無多,若不在身死之前將不悔妹妹送到,便對不起紀姑姑。」不再跟那老人多說,拉著楊不悔的手便行。

  又行了二十餘天,兩個孩子早已全身衣衫破爛,面目憔悴。張無忌最為煩惱的,卻是楊不悔時時吵著要媽媽,見媽媽總不從天上飛下來,往往便哭泣半天。張無忌多方替喻開導,說這一路西去,便是去尋她媽媽,又說個故事,扮個鬼臉,逗她破涕為笑。

  這一日過了駐馬店,已是夏末秋初,早晚朔風吹來,已頗感涼意,兩個孩子都禁不住發抖。張無忌除下自己破爛的外衫給楊不悔穿上。楊不悔道:「無忌哥哥,你自己不冷麼?」張無忌道:「我不冷,熱得緊。」使力跳了幾下。楊不悔道:「你待我真好!你自己也冷,卻把衣服給我穿。」這小女孩忽然說起大人話來,張無忌不由得一怔。

  便在此時,忽聽得山坡後傳來一陣兵刃相交的丁當之聲,跟著腳步聲響,一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惡賊,你中了我的喂毒喪門釘,越跑得快,發作越快!」

  張無忌急拉楊不悔在路旁草叢中伏下,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壯漢飛步奔來,數丈後一個女子手持雙刀,追趕而至。那漢子腳步踉蹌,突然間足下一軟,滾倒在地。那女子追到他身前,叫道:「終叫你死在姑娘手裏!」那漢子驀地躍起,右掌拍出,波的一聲,正中那女子胸口。這一下力道剛猛,那女子仰天跌倒,手中雙刀遠遠摔了出去。

  那漢子反手從自己背上拔下喪門釘,恨恨地道:「取解藥來。」那女子冷笑道:「這次師父派我們出來捉你,只給喂毒暗器,不給解藥。我既落在你手裏,也就認命啦,可是你也別指望能活命。」那漢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,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尋,果然不見解藥。那漢子怒極,提起那枚喂毒喪門釘用力一擲,釘在那女子肩頭,喝道:「叫你自己也嘗嘗喂毒喪門釘的滋味,你昆侖派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背上毒鐵發作,軟垂在地。那女子想掙扎爬起,但哇的一聲,吐出一口鮮血,又再坐倒,拔出肩頭的喪門釘,拋在地下。

  一男一女兩人臥在道旁草地之中,呼吸粗重,不住喘氣。張無忌自從醫治簡捷、薛公遠而遭反噬之後,對武林中人深具戒心,這時躲在一旁觀看動靜,不敢出來。

  過了一會兒,只聽那漢子長長歎了口氣,說道:「我蘇習之今日喪命在駐馬店,仍不知如何得罪了你們昆侖派,當真死不瞑目。你們追趕了我一千多裏路,非殺我不可,到底為了什麼?詹姑娘,你好心跟我說了吧!」言語之中,已沒什麼敵意。

  那女子詹春知道師門這喂毒喪門釘的厲害,眼見勢將和他同歸於盡,已萬念俱灰,幽幽地道:「誰叫你偷看我師父練劍,這路昆侖兩儀劍,若不是他老人家親手傳授,便本門弟子偷瞧了,也要遭剜目之刑,何況你是外人?」蘇習之「啊」的一聲,說道:「他媽的,該死,該死!」詹春怒道:「你死到臨頭,還在罵我師父?」

  蘇習之道:「我罵了便怎樣?這不是冤枉麼?我路過白牛山,無意中見到你師父使劍,覺得好奇,便瞧了一會兒。難道我瞧得片刻,便能將這路劍法學去了?我要是真有這麼好本事,你們幾名昆侖弟子又怎奈何得了我?詹姑娘,我跟你說,你師父鐵琴先生太過小氣,別說我沒學到這昆侖兩儀劍的一招半式,就算學了幾招,那也不能說是犯了死罪啊。」詹春默然不語,心中也暗怪師父小題大做,只因發覺蘇習之偷看使劍,便派出六名弟子,千里追殺,終於落到跟此人兩敗俱傷,心想事到如今,這人也已不必說謊,他既說並未偷學武功,自是不假。

  蘇習之又道:「他給了你們喂毒暗器,卻不給解藥,武林中有這規矩麼?他媽的……」詹春柔聲道:「蘇大哥,小妹害了你,此刻心中好生後悔,好在我也陪你送命,這叫做命該如此。只是累了你家大嫂和公子小姐,實在過意不去。」蘇習之歎道:「我女人已在兩年前身故,留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,一個六歲,一個四歲,明日他們便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。」詹春道:「你府上還有誰啊?有人照料孩子麼?」蘇習之道:「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著。我嫂子脾氣暴躁,為人刁蠻,就只對我還忌著幾分。唉!今後這兩個娃娃,可有得苦頭吃了。」詹春低聲道:「都是我作的孽。」

  蘇習之搖頭道:「那也怪你不得。你奉了師門嚴令,不得不遵,又不是自己跟我有什麼冤仇。其實,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,死了也就算了,何必再打你一掌,又用暗器傷你?否則我以實情相告,你良心好,必能設法照看我那兩個苦命的孩兒。」詹春苦笑道:「我是害死你的兇手,怎說得上良心好?」蘇習之道:「我沒怪你,真的,並沒怪你。」适才兩人拼命惡鬥,這時均自知命不久長,留戀人世,心中便其有仁善意。

  張無忌聽到這裏,心想:「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惡,何況那姓蘇的家中尚有兩個孩兒。」想起自己和楊不悔身為孤兒之苦,便從草叢中走了出來,說道:「詹姑娘,你喪門釘上喂的是什麼毒藥?」

  蘇習之和詹春突然見草叢中鑽出一個少年、一個女孩,已覺奇怪,聽得張無忌如此詢問,更是驚訝。張無忌道:「我粗通醫理,兩位所受的傷毒,未必無救。」詹春道:「是什麼毒藥,我可不知道,不過傷口中奇癢難當。我師父說道,中了這喪門釘後,只有四個時辰的性命。」張無忌道:「讓我瞧瞧傷勢。」

  蘇詹二人見他年紀既小,又衣衫破爛,全身污穢,活脫是個小叫化子,哪裏信他能治傷毒?蘇習之粗聲道:「我二人命在頃刻,小孩兒快別在這兒囉唕,給我走得遠遠的吧。」他自知命不久長,性子便即十分暴躁。

  張無忌不去睬他,從地下拾起喪門釘,拿到鼻邊一聞,嗅到一陣淡淡的蘭花清香。這些日來,他途中有暇,便翻讀王難姑所遺的那部《毒經》,於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毒藥,已多數了然於胸,一聞到這陣香氣,即知喪門釘上喂的是「青陀羅花」的毒汁。《毒經》上言道,這花汁原有腥臭之氣,本身並無毒性,便喝上一碗,也絲毫無害,但一經和鮮血混和,卻生劇毒,同時腥臭轉為清香,說道:「這是喂了青陀羅花之毒。」

  詹春並不知喪門釘上喂的是何毒藥,但師父的花圃中種有這種奇花,她卻是知道的,奇道:「咦,你怎知道?」青陀羅花是極為罕見的毒花,源出西域,中土向來所無。張無忌點了點頭,說道:「我知道。」攜了楊不悔的手,道:「咱們走吧。」

  詹春忙道:「小兄弟,你若知治法,請你好心救我二人一命。」張無忌原本有心相救,但突然想到簡捷和薛公遠要吃人肉時那獰惡的形貌,又見蘇習之言語無禮,不由得躊躇。蘇習之道:「小相公,在下有眼不識高人,請你莫怪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好吧!我試一試看。」取出金針,在詹春胸口腋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刺了幾下,先止住她胸口掌傷的疼痛,說道:「這青陀羅花見血生毒,人腹卻是無礙。兩位先用口相互吮吸傷口,至血中絕無凝結的細微血塊為止。」

  蘇習之和詹春都頗覺不好意思,但這時性命要緊,傷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處,只得輪流為對方吸出傷口中毒血。張無忌在山邊采了三種草藥,嚼爛了給二人敷上傷口,說道:「這三味草藥能使毒氣暫不上攻,療毒卻是無效。咱們到前面市鎮去,尋到藥店,我再給你們配藥療毒。」蘇詹二人的傷口本來癢得難過之極,敷上草藥,登覺清涼,同時四肢也不再麻軟,當下不住口地稱謝。二人各折一根樹枝作為拐杖,撐著緩步而行。詹春問起張無忌的師承來歷,張無忌不願細說,只說自幼便懂醫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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