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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 不悔仲子逾我牆(4)


  張無忌年紀幼小,本來不懂得這些生死的大道理,但他這四年來日口都處於生死之交的邊界,自然而然會體悟到莊子這些話的含義。他本來並不信莊子的話,但既然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數,自是盼望人死後會別有奇境,會懊惱活著時竭力求生的無聊。

  這時他聽金花婆婆連聲「可惜」,便淡淡一笑,隨口將心頭正想到的那三句經文說了出來。金花婆婆問道:「那是什麼意思?」張無忌解釋了一遍,說道:「這是莊子書裏的話,是爹爹教我的。」金花婆婆登時呆了。

  她從這幾句話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。他倆數十年夫妻,恩愛無比,一旦陰陽相隔,再無相見之日,假如一個人活著正似流落異鄉,死後卻是回到故土,那麼丈夫遭仇人下毒、胡青牛不肯醫治,都未必是壞事了。「故土?故土?可是回到故土,又當真好過異鄉麼?」

  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卻全不懂張無忌這幾句話的意思,不懂為什麼婆婆一聽,便猶似癡了一般。她一雙美目瞧瞧婆婆,又瞧瞧張無忌,在兩人的臉上轉來轉去。

  終於,金花婆婆歎了口氣,說道:「幽冥之事,究屬渺茫。死雖未必可怕,但凡人莫不有死,到頭這一身,難逃那一日。能多活一天,便多一天吧!」

  張無忌自見到紀曉芙等一十五人給金花婆婆傷得這般慘酷,又見胡青牛夫婦這般怕她,甚至連逃走也沒勇氣,想像這金花婆婆定是個兇殘絕倫的人物,但相見之下,卻大謬不然。那日燈下匆匆一面,沒瞧得清楚,此時卻見她明明是個和藹慈祥的老婆婆,雖臉上肌肉僵硬麻木,盡是雞皮皺紋,全無喜怒之色,但眼神清澈明亮,直如少女一般靈活,而其中溫和親切之意亦甚顯然。

  金花婆婆又問:「孩子,你爹爹尊姓大名?」張無忌道:「我爹爹姓張,名諱是上『翠』下『山』,是武當派弟子。」卻不提父親已自刎身死之事。

  金花婆婆大為驚訝,道:「你是武當張五俠的令郎,如此說來,那惡人所以用玄冥神掌傷你,為的是要迫問金毛獅王謝遜和屠龍刀的下落?」張無忌道:「不錯,他以諸般毒刑加於我身,我卻寧死不說。」金花婆婆道:「你確實知道?」張無忌道:「嗯,金毛獅王是我義父,我決不會吐露他的所在。」

  金花婆婆左手一掠,已將他雙手握在掌裏。只聽得骨節格格作響,張無忌痛得幾欲暈去,又覺一股透骨冰涼的寒氣,從雙手傳到胸口,這寒氣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,但一樣的難熬難當。金花婆婆柔聲道:「乖孩子,好孩兒,你將謝遜的所在說出來,婆婆會醫好你的寒毒,再傳你一身天下無敵的功夫。」

  張無忌只痛得涕淚交流,昂然道:「我父母寧可性命不要,也不肯洩露我義父的行藏。金花婆婆,你瞧我是出賣父母之人麼?」金花婆婆微笑道:「很好,很好!你爹爹呢?他在不在這裏?」潛運內勁,縮在他手上猶似鐵圈般的手指又收緊幾分。張無忌大聲道:「你為什麼不在我耳中灌水銀?為什麼不喂我吞鋼針、吞水蛭?四年之前,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,便不怕那惡人的諸般惡刑,今日長大了,難道反越來越不長進了?」

  金花婆婆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自以為是個大人,不是小孩了,哈哈,哈哈……」她笑了幾聲,放開了張無忌的手,只見他手腕以至手指尖,已全成紫黑之色。

  那小姑娘向他使個眼色,說道:「快謝婆婆饒命之恩。」張無忌哼了一聲,道:「她殺了我,說不定我反而快樂些,有什麼好謝的?」那小姑娘眉頭一皺,嗔道:「你這人不聽話,我不理你啦。」說著轉過了身子,卻又偷偷用眼角覷他動靜。

  金花婆婆微笑道:「阿離,你獨個兒在島上,沒小伴兒,寂寞得緊。咱們把這娃娃抓了去,叫他服侍你,好不好?就只他這般驢子脾氣,太過倔強,不大聽話。」那小姑娘長眉一軒,拍手笑道:「好極啦!咱們便抓了他去。他不聽話,婆婆不會想法兒整治他麼?」張無忌聽她二人一問一答,心下大急,金花婆婆當場將他殺死,也就算了,若將自己抓到什麼島上,死不死、活不活的受她二人折磨,可比什麼都難受了。

  金花婆婆點了點頭,道:「你跟我來,咱們先要去找一個人,辦一件事,然後一起回靈蛇島去。」張無忌怒道:「你們不是好人,我才不跟你們去呢。」金花婆婆微笑道:「我們靈蛇島上什麼東西全有,吃的玩的,你見都沒見過。乖孩子,跟婆婆來吧!」

  張無忌突然轉身,拔足便奔,只跨出一步,金花婆婆已擋在他面前。張無忌側身斜刺裏向左方竄去,仍只跨出一步,金花婆婆又已擋在他面前,柔聲道:「孩子,你逃不了的,乖乖地跟我走吧。」張無忌咬緊牙齒,向她發掌猛擊過去,金花婆婆側身讓過,向他掌上吹了口氣。張無忌的手掌本已給她捏得淤黑腫脹,這一口氣吹上來,猶似用利刃再在創口上劃了一刀,只痛得他直跳起來。

  忽聽得一個女孩的聲音叫道:「無忌哥哥,你在玩什麼啊?我也來。」正是楊不悔走近身來,跟著紀曉芙也從樹叢後走了出來。她母女倆剛從田野間漫步而歸,陡然間見到金花婆婆,紀曉芙臉色立變慘白,終於鼓起勇氣,顫聲道:「婆婆,你不可難為小孩兒家!」

  金花婆婆向紀曉芙瞪視了一眼,冷笑道:「你還沒死啊?我老太婆的事,也用得著你來多嘴多舌?走過來讓我瞧瞧,怎麼到今天還不死?」紀曉芙出身武學世家,名門高弟,本來頗具膽氣,但這時顧念到女兒,已不敢輕易涉險,攜著女兒的手,反倒退了一步,低聲道:「無忌,你過來!」

  張無忌拔足欲行。那小姑娘阿離一翻手掌,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陽絡,說道:「給我站著。你叫無忌,姓張,你是張無忌,是不是?」這三陽絡一給扣住,張無忌登時半身麻軟,動彈不得,心中又驚又怒,大叫:「放手!快放開我!」

  忽聽得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:「曉芙,怎地如此不爭氣?走過去便走過去!」紀曉芙又驚又喜,回身叫道:「師父!」但背後並無人影,凝神瞧時,才見遠處有個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緩緩走來,正是師父、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。她身後還隨著兩名弟子,一是師姊丁敏君,一是師妹貝錦儀。

  金花婆婆見她相隔如此之遠,面目都還瞧不清楚,但說話聲傳到各人耳中便如近在咫尺,足見內力深厚。滅絕師太盛名遠播,武林中無人不知,只是她極少下山,見過她一面的人不多。走近身來,只見她約莫四十四五歲年紀,容貌算得甚美,但兩條眉毛斜斜下垂,一副面相便顯得甚為詭異,幾乎有點兒戲臺上的吊死鬼味道。

  紀曉芙迎上去跪下磕頭,低聲道:「師父,你老人家好。」滅絕師太道:「還沒給你氣死,總算還好。」紀曉芙跪著不敢起來。但聽得站在師父身後的丁敏君低聲冷笑,知她在師父跟前已說了自己不少壞話,不由得滿背都是冷汗。滅絕師太冷冷地道:「這位婆婆叫你過去給她瞧瞧,為什麼到今天還不死。你就過去給她瞧瞧啊。」

  紀曉芙道:「是。」站起身來,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,朗聲道:「金花婆婆,我師父來啦。你的強凶霸道,都給我收了起來吧。」金花婆婆咳嗽兩聲,向滅絕師太瞪視兩眼,點了點頭,說道:「嗯,你是峨嵋派掌門,我打了你的弟子,你待怎樣?」

  滅絕師太冷冷地道:「打得很好啊。你愛打,便再打!打死了也不關我事。」

  紀曉芙心如刀割,叫道:「師父!」兩行熱淚流了下來。她知師父向來最是護短,弟子們得罪了人,明明理虧,她也要強詞奪理地維護到底,這時卻說出這幾句話來,那顯是不當她弟子看待了。

  金花婆婆道:「我跟峨嵋派無冤無仇,打過一次,也就夠啦。阿離,咱們走吧!」說著慢慢轉過身去。

  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來歷,見她老態龍鍾,病骨支離,居然對師父如此無禮,心下大怒,縱身疾上,攔在她身前,喝道:「你也不向我師父賠罪,便這麼想走麼?」說著右手拔劍,離鞘一半,作威嚇之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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