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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三 不悔仲子逾我牆(2)


  只聽胡青牛又道:「她向來待我溫柔和順,情深義重,普天下女子之中,再也尋不出第二個來。可是我這等對不起愛妻的逞強好勝之舉,卻接二連三地做了出來。內人便是泥人,也該有點土性兒啊。最後我知道自己太過不對,便立下重誓,凡是由她下了毒之人,我決計不再逞技醫治。日積月累,我那『見死不救』的外號便傳了開來。

  「拙荊見我知過能改,尚有救藥,也就原宥了我。可是我改過自新沒幾年,便遇上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中毒病案,匪夷所思,神奇之極。我一見之下,料想除拙荊之外,無人有此高明才智,能下此毒,佩服之餘,決意袖手不理。可是那人的病情實在奇特之至,我苦忍了幾天,終於失了自製力,將他治好了。

  「拙荊卻也不跟我吵鬧,只說:『好!蝶谷醫仙胡青牛果然醫道神通,可是我毒仙王難姑偏生不服,咱們再來好好比試一下,瞧到底是醫仙的醫技高明呢,還是毒仙的毒術厲害?』我忙竭誠道歉,自上酷刑,自打自撞,那自然沒用了。我刀割錐刺,以表懺悔,但她這口氣怎能下得了?原來她這次下毒,倒也不是跟那人有仇,只是新近鑽研出一項奇妙的施毒巧技,該當無藥可治,便在那人身上一試,豈知我一時僥倖,誤打誤撞地竟給治好了。我對愛妻全無半分體貼之心,那還算是人嗎?

  「此後數年之中,她潛心鑽研毒術,在旁人身上下了毒,讓我來治。兩人不斷比畫較量。一來她毒術神妙,我醫術有時而窮;二來我也不願再讓她生氣,因此醫了幾下醫不好,便此罷手。可是拙荊反而更加惱了,說我瞧她不起,故意相讓,不跟她出全力比試,一怒之下,便此離開蝴蝶谷,說什麼也不肯回來。

  「此後我雖不再輕舉妄動,但治病是我天性所好,這癮頭是說什麼也戒不掉的,遇上奇病怪毒,也只有出手。哪想到所治癒的人中,有些竟仍為拙荊所傷,只是她手段巧妙,不露出是她手筆,我查察不出,胡裏胡塗地便將來人治好了。這麼一來,自不免大傷夫妻之情。唉,我胡青牛該當改為『胡蠢牛』才對。像難姑這般女子,肯委身下嫁,不知是我幾生修來的福分,我偏不會服侍她、愛惜她,常常惹她生氣,終於逼得她離家出走,浪跡天涯,受那風霜之苦。何況江湖上人心險詐,陰毒之輩,在所多有,她孤身一個弱女子,怎叫我放心得下?」說到這裏,自怨自艾之情見於顏色。

  紀曉芙向臥在榻上的王難姑望了一眼,心想:「這位胡夫人號稱毒仙,天下還有誰更毒得過她的?她能少害幾個人,已然上上大吉,大家都要謝天謝地了,又有誰敢來害她?這胡先生畏妻如虎,也真令人好笑。」

  只聽胡青牛道:「於是我立下重誓,凡非明教中人,一概不治,以免無意中壞了難姑的精心傑作。要知我夫婦都是明教中人,本教的兄弟姊妹,難姑是無論如何不會對他們下手的。」

  紀曉芙與張無忌對望了一眼,均想:「他非明教中人不治,原來為此。」

  胡青牛又道:「七年之前,有一對老夫婦身中劇毒,到蝴蝶谷求醫,那是東海靈蛇島主人金花婆婆和銀葉先生。他夫婦倆來到蝴蝶谷,禮數甚為周到,但金花婆婆有意無意間露了一手武功,我一見之下,不由得心驚膽戰。我雖不敢直率拒醫,但你們想,我既已迷途知返,痛改前非,豈能再犯?當下替兩人搭脈,說道:『憑兩位的脈理,老島主與老夫人年歲雖高,脈象卻與壯年人一般無異,當是內力卓超之功。老年人而具如此壯年脈象,晚生實生平第一次遇到。』金花婆婆道:『先生高明之極。』我道:『兩位中毒的情形不同。老島主無藥可治,但尚有數年之命;老夫人卻中毒不深,可憑本身內力自療。』

  「我問起下毒之人,知是蒙古人手下一個西域老番僧所為,和拙荊原無干係,但我既說過除了明教的子弟之外,外人一概不治,自也不能為他們二人破例。金花婆婆許下我極重報酬,只求我相救老島主一命。但我顧念夫妻之情,還是袖手不顧。這對老夫婦居然並不向我用強,便即黯然而去。金花婆婆臨去時只說了一句:『嘿嘿,明教,明教,原來還是為了明教!』我知只因我不肯為人療毒治傷,已結下了不少梁子,惹下了無數對頭。但我夫妻情深,終不能為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損我伉儷之情,你們說是不是啊?」

  紀曉芙和張無忌默然不語,頗不以他這種「見死不救」的主張為然。

  胡青牛又道:「最近拙荊在外得到訊息,銀葉先生毒發身亡,金花婆婆就要來尋我的晦氣。這事非同小可,拙荊夫妻情重,趕回家來和我共禦強敵。她見家中多了一個外人,便先用藥將無忌迷倒了一晚。」

  張無忌恍然大悟,又心下暗驚:「那一晚我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,原來是中了胡夫人的迷藥,自己卻還道生病。這位毒仙傷人於不知不覺之間,全無朕兆,果然厲害無比。」

  胡青牛續道:「我見拙荊突然回來,自歡喜得緊。她要我假裝染上天花,不見外人,兩人守在房中,潛心思索抵禦金花婆婆的法子。這位前輩異人本事太高,要逃是萬萬逃不了的。沒過兒天,薛公遠、簡捷以及紀姑娘你們一十五人陸續來了。

  「我一聽你們受傷的情形,便知金花婆婆是有意試我,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諾言,除了明教子弟之外,決計不為外人治療傷病。一十五人身上帶了一十五種奇傷怪病,我姓胡的嗜醫如命,只要見到這般一種怪傷,也忍不住要試試自己的手段,又何況共有一十五種?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心意,只要我治好了一人,她加在我身上的慘酷報復,就會厲害百倍,因此我雖心癢難搔,還是袖手不顧。直到無忌來問我醫療之法,我才說了出來。但我特加說明,無忌是武當派弟子,跟我胡青牛絕無干係。

  「難姑見無忌依著我的指點,施治頗見靈效,心中又不高興了,每晚便悄悄在各人的飲食藥物之中,加上毒藥,那自是和我繼續比賽之意。再者,她也是一番愛護我的好意,免得無忌治好了這一十五人的怪病,金花婆婆勢必怪在我頭上。這一十五人個個是武林好手,她到各人身旁下毒,眾人如何不會驚覺?原來她先將各人迷倒,然後從容自若,分別施用奇妙毒術。這等高明手段,非但空前,只怕也是絕後了。」

  紀曉芙和張無忌對望了一眼,這才明白,為何張無忌走到紀曉芙的茅棚之中,要用力推她肩頭,方得使她醒覺。

  胡青牛續道:「這幾日來,紀姑娘的病勢痊癒得甚快,顯見難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。她一加查察,才知是無忌發覺了她的秘密,於是要對無忌也下毒手。唉,常言道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我胡青牛對愛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。我本來決意袖手不理了,但昨晚無忌來勸我出遊,以避大禍,態度甚為誠摯,確是當我親人一般,我心腸一軟,還是開了一張藥方,說了什麼當歸、生地、遠志、防風、獨活幾味藥,只因其時難姑便在我身旁,我不便明言。

  「可是難姑聰明絕頂,又懂藥性,耳聽得那張藥方開得不合常理,稍加琢磨,便識破了其中機關。她將我綁縛起來,自己取出幾味劇毒的藥物服了,說道:『師哥,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,海枯石爛,此情不渝。可是你總瞧不起我的毒術,不論我下什麼毒,你必定救得活。這一次我自己服了劇毒,你再救得活我,我才真服了你。』我只嚇得魂飛天外,連聲服輸,不斷哀求,她卻在我口中塞了一個大胡桃,叫我說不出話來。此後的事,你們都知道了。」說著連連搖頭。

  紀曉芙和張無忌面面相覷,不禁又好氣、又好笑,這對夫婦如此古怪,當真天下少有。胡青牛對妻子由愛生畏,那也罷了,王難姑卻說什麼也要壓倒丈夫,到最後竟不惜以身試毒。

  胡青牛又道:「你們想,我有什麼法子?這一次我如用心將她治好,那還是表明我的本事勝過了她,她勢必一生鬱鬱不樂。倘若治她不好,她可是一命歸西了。唉!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駕臨,將我一拐杖打死,也免得難姑煩惱了。何況近幾年來她下毒的本領大進,我壓根兒便瞧不出她服下了什麼毒藥,如何解救,更無從說起。」他說話聲音甚響,似乎每一句都故意要讓睡在床上的妻子聽得清清楚楚。

  張無忌道:「先生,你醫術通神,難道師母服了什麼毒也診視不出?」

  胡青牛道:「你師母近年來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,這一次我是無論如何治她不好的了。我猜想她或許是服了三蟲三草的劇毒,但六種毒物如何配合,我說什麼也瞧不出來。」一面說,一面伸出右手食指,蘸了茶水,在桌上寫了一張藥方,這時王難姑側身而臥,臉孔向內,見不到他以手指寫字。胡青牛隨即抹去桌上所書的水漬,揮手道:「你們出去吧,倘若難姑死了,我也決計不能獨生。」紀曉芙和張無忌齊聲道:「還請保重,多勸勸師母。」胡青牛道:「勸她什麼?一切都是我該死!既是我該死,就該快快死了。」說到這裏,聲音已大為哽咽。紀曉芙和張無忌當即退了出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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