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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 有女長舌利如槍(6)


  彭和尚對身受重傷、躺在地下的五人說道:「我彭和尚跟你們並無深仇大冤,本來不是非殺你們不可,但今晚這姓丁的女子誣衊紀女俠之言,你們都已聽在耳中,傳到江湖之上,卻叫紀女俠如何做人?我不能留下活口,情非得已,你們可別怪我。」說著一劍一個,將昆侖派的兩名道人、一名少林僧、兩名海沙派的好手盡數刺死,跟著又在丁敏君的肩頭劃了一劍。

  丁敏君只嚇得心膽俱裂,但重傷之下,卻又抗拒不得,罵道:「賊禿,你別零碎折磨人,一劍將我殺了吧。」

  彭和尚笑道:「似你這般皮黃口闊的醜女,我是不敢殺的。只怕你一入地獄,將陰世裏千千萬萬的惡鬼都嚇得逃到人間來,又怕你嚇得閻王判官上吐下瀉,豈不地獄大亂?」說著大笑三聲,擲下長劍,抱起白龜壽的屍身,又大哭三聲,揚長而去。

  丁敏君喘息良久,才以劍鞘拄地,一跛一拐地出林。

  這一幕驚心動魄的林中夜鬥,常遇春和張無忌清清楚楚地瞧在眼裏、聽在耳中,直到丁敏君離去,兩人方松了一口氣。

  張無忌道:「常大哥,紀姑姑是我殷六叔的未過門的妻子,那姓丁的女子說她……說她跟人生了個娃娃,你說是真是假?」常遇春道:「這姓丁的女子胡說八道,別信她的。」張無忌道:「對,下次我跟殷六叔說,叫他好好地教訓教訓這丁敏君,也好代紀姑姑出一口氣。」常遇春忙道:「不,不!千萬不能跟你殷六叔提這件事,知道麼?你一提那可糟了。」無忌奇道:「為什麼?」常遇春道:「這種不好聽的話,你跟誰也別說。」

  張無忌「嗯」了一聲,過了一會兒,問道:「常大哥,你怕那是真的,是不是?」常遇春歎道:「我不是自己怕是真,是怕別人聽了信以為真。」

  到得天明,常遇春站起身來,將張無忌負在背上,放開腳步又走。他休息了大半夜,精神已複,步履之際也輕捷得多了。走了數里,轉到一條大路上。常遇春心想:「胡師伯在蝴蝶谷中隱居,住處荒僻,怎地上了大路,莫非走錯了?」

  正想找個鄉人打聽,忽聽得馬蹄聲響,四名蒙古兵手舞長刀,縱馬而來,大呼:「快走,快走!」奔到常遇春身後,舉刀虛劈作勢,驅趕向前。常遇春暗暗叫苦:「想不到今日終於又入虎口,卻賠上了張兄弟一條性命。」

  這時他武功全失,連一個尋常的元兵也鬥不過,只得一步步挨將前去。但見大路上百姓絡繹不斷,都讓元兵趕畜生般驅來,常遇春心想:「看來這些韃子正在虐待百姓,未必定要捉我。」

  他隨著一眾百姓行去,到了一處三岔路口,只見一個蒙古軍官騎在馬上,領著六七十名兵卒,元兵手中各執大刀。眾百姓行過那軍官馬前,便一一跪下磕頭。一名漢人通譯喝問:「姓什麼?」那人答了,旁邊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腳,或是一記耳光,那百姓匆匆走過。問到一個百姓答稱姓張,那元兵濫即一把抓過,命他站在一旁。又有一個百姓手挽的籃子中有一柄新買的菜刀,那元兵也將他抓在一旁。

  張無忌眼見情勢不對,在常遇春耳邊悄聲道:「常大哥,你快假裝摔一跤,摔在草叢之中,解下腰間佩刀。」常遇春登時省悟,雙膝一彎,撲在長草叢中,除下了佩刀,假裝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,一步步挨到那軍官身前。

  那漢人通譯罵道:「賊蠻子,不懂規矩,見了大人還不趕快磕頭?」

  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慘死於蒙古韃子刀下,這時寧死也不肯向韃子磕頭。一名元兵見他倔強,伸腳在他膝彎裏橫腿一掃。常遇春站立不穩,撲地跪下。那漢人通譯喝道:「姓什麼?」常遇春還未回答,張無忌搶著道:「姓謝,他是我大哥。」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腳,喝道:「滾吧!」

  常遇春滿腔怒火,爬起身來,暗暗立下重誓:「此生若不將韃子逐回漠北,我常遇春誓不為人。」負著張無忌,急急向北行去,只走出數十步,忽聽身後慘呼哭喊之聲大作。兩人回過頭來,但見給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個個身首異處,屍橫就地。

  原來當時朝政暴虐,百姓反叛者眾多,蒙古大臣有心要殺盡漢人,卻又殺不勝殺,當朝太師巴延便頒下一條虐令,殺盡天下張、王、劉、李、趙五姓漢人。因漢人中以張、王、劉、李四姓最多,而趙姓則是宋朝皇族,這五姓之人一除,漢人自必元氣大傷。後來因這五姓人降元為官的為數亦不少,有蒙古大臣向皇帝勸告,才除去了這條暴虐之極的屠殺令,但五姓黎民因之而喪生的,已不計其數了。

  常遇春加快腳步,落荒而走,知道胡青牛隱居處便在左近,耐心緩緩尋找。其時已是深秋,但蝴蝶谷一帶地氣溫暖,遍山遍野都是鮮花,兩人想起适才慘狀,哪有心情賞玩風景?轉了幾個彎,卻見迎面一塊山壁,路途已盡。

  正沒作理會處,只見幾隻蝴蝶從一排花叢中鑽了進去。張無忌道:「那地方既叫蝴蝶谷,咱們且跟著蝴蝶過去瞧瞧。」常遇春道:「好!」也從花叢中鑽了進去。

  過了花叢,眼前是條小徑。常遇春行了一程,見蝴蝶越來越多,或花或白、或黑或紫,翩翩起舞。蝴蝶也不畏人,飛近時便在二人頭上、肩上、手上停留。二人知道已進入蝴蝶谷,都感振奮。張無忌道:「讓我自己慢慢走吧!」常遇春放他下地。

  行到過午,只見一條清溪旁結著七、八間茅屋,茅屋前後左右都是花圃,種滿了諸般花草。常遇春道:「到了,這是胡師伯種藥材的藥圃。」

  他走到屋前,恭恭敬敬地朗聲說道:「弟子常遇春叩見胡師伯。」

  過了一會兒,屋中走出一名童兒,說道:「請進。」常遇春攜著張無忌的手,走進茅屋,只見廳側站著一個神清骨秀的中年人,正瞧著一名童兒扇火煮藥,滿廳都是藥草之氣。常遇春跪下磕頭,說道:「胡師伯好。」張無忌心想,這人定是「蝶谷醫仙」胡青牛了,便跟著行禮,叫了聲:「胡先生。」

  胡青牛向常遇春點了點頭,道:「周子旺的事,我都知道了。那也是命數使然,想是韃子氣運未盡,本教未至光大之期。」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脈上一搭,解開他胸口衣衫瞧了瞧,說道:「你是中了番僧的『截心掌』,本來算不了什麼,只是你中掌後使力太多,寒毒攻心,治起來多花些功夫。」指著張無忌問道:「這孩子是誰?」

  常遇春道:「師伯,他叫張無忌,是武當派張五俠的孩子。」

  胡青牛一怔,臉蘊怒色,道:「他是武當派的?你帶他到這裏來幹什麼?」常遇春將如何保護周子旺的兒子逃命,如何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張三豐相救等情說了,最後說道:「弟子蒙他太師父救了性命,求懇師伯破例,救他一救。」胡青牛冷冷地道:「你倒慷慨,會做人情。哼,張三豐救的是你,又不是救我。你見我幾時破過例來?」

  常遇春跪在地下,連連磕頭,說道:「師伯,這個小兄弟的父親不肯出賣朋友,甘願自刎,是個響噹噹的好漢子。」胡青牛冷笑道:「好漢子?天下好漢子有多少,我治得了這許多?他不是武當派倒也罷了,既是名門正派中的人物,又何必來求我這邪魔外道?」常遇春道:「張兄弟的母親,便是白眉鷹王殷教主的女兒。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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