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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 有女長舌利如槍(2)


 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「明教」中「彌勒宗」的大弟子,數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,自立為帝;國號稱「周」,不久為元軍撲滅,周子旺遭擒斬首。彌勒宗和天鷹教雖非一派,但同為明教的支派,相互間淵源甚深,周子旺起事之時,殷天正曾在浙江為之聲援。張三豐今日相救常遇春,只激于一時俠義之心,兼之事先未明他身份,實在大違本願。

  這晚二更時分才到太平店。張三豐吩咐那船離鎮遠遠地停泊。艄公到鎮上買了食物,煮了飯菜,擺在艙中小幾上,雞、肉、魚、蔬,共煮了四大碗。張三豐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,自己給無忌餵食。常遇春問起原由,張三豐說他中了寒毒,四肢轉動不便。無忌心中難過,食不下嚥。張三豐再喂時,他搖搖頭,不肯再吃了。

  周芷若從張三豐手中接過碗筷,道:「道長,你先吃飯吧,我來喂這位小相公。」無忌道:「我飽啦,不要吃了。」周芷若道:「小相公,你如不吃,老道長心裏不舒服,他也吃不下飯,豈不害得他餓肚子?」張無忌心想不錯,當周芷若將飯送到嘴邊時,張口便吃了。周芷若將魚骨雞骨細心剔除乾淨,每口飯中再加上肉汁,張無忌吃得甚是香甜,將一大碗飯都吃光了。

  張三豐心中稍慰,又想:「無忌這孩子命苦,自幼死了父母,如他這般病重,原該有個細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。」

  常遇春不動魚肉,只是將那碗青菜吃了個精光,雖在重傷之下,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飯。張三豐不忌葷腥,見他食量甚豪,便勸他多吃雞肉。常遇春道:「張真人,小人拜菩薩的,不吃葷。」張三豐道:「啊,老道倒忘了。」這才想起,魔教中人規矩極嚴,戒食葷腥,自唐朝以來,即是如此。北宋末年,明教大首領方臘在浙東起事,當時官民稱之為「食菜事魔教」。食菜和奉事魔王,是魔教的兩大規律,傳之已達數百年。宋朝以降,官府對魔教誅殺極嚴,武林中人也對之甚為歧視,因此魔教教徒行事隱秘,守規吃索,卻對外人假稱奉佛拜菩薩,不敢洩漏自己身份。

  常遇春道:「張真人,你于我有救命大恩,何況你也早知曉我的來歷,自也不用相瞞。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,朝廷官府當我們是十惡不赦之徒,名門正派的俠義道瞧我們不起,甚至打家劫舍、殺人放火的黑道中人,也說我們是妖魔鬼怪。你老人家明知我的身份來歷,卻仍出手相救,這番恩德,當真不知如何報答。」

  張三豐於魔教的來歷略有所聞,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,教中人稱之為「明尊」。該教于唐朝憲宗元和年間傳入中土,當時稱為摩尼教,又稱大雲光明教,教徒自稱明教,但因摩尼之「摩」字,旁人便說稱之為麂教。他微一沉吟,說道:「常英雄……」

  常遇春忙道:「老道爺,你不用英雄長、豪傑短啦,乾脆叫我遇春得了。」張三豐道:「好!遇春,你今年多大歲數?」常遇春道:「我剛好二十歲。」

  張三豐見他雖濃髯滿腮,但言談舉止間顯得年紀甚輕,是以有此一問,點頭道:「你不過剛長大成人,雖然投入魔教,但陷溺未深,及早回頭,一點也沒遲了。我有一句不中聽的話勸你,盼你別見怪。」常遇春道:「老道爺見教,小人怎敢見怪?」

  張三豐道:「好!我勸你即日洗心革面,棄了邪教。你若不嫌武當派本領低微,老道便命我大徒兒宋遠橋收你為徒。日後你行走江湖,揚眉吐氣,誰也不敢輕視於你。」

  宋遠橋是七俠之首,名震天下,尋常武林中人要見他一面亦是不易。武當諸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,但揀選甚嚴,若非根骨資質、品行性情無一不佳,決不能投入武當門下。常遇春出身魔教,常人一聽早維起眉頭,竟蒙張三豐垂青,要他投入宋遠橋門下,于學武之人而言,實是難得之極的莫大福緣。

  豈知常遇春朗聲道:「小人蒙張真人瞧得起,感激之極。但小人身屬明教,該當忠心到底,終身不敢背教。」張三豐又勸了幾句,常遇春堅決不從。

  張三豐見他執迷不悟,搖頭歎息,說道:「這個小姑娘……」常遇春道:「老道長放心,這小姑娘的爹爹因我而死,小人自當設法妥為照料。」張三豐道:「好!不過你不可讓她入了貴教。」常遇春道:「真不知我們如何罪大惡極,給人家這麼瞧不起,當我們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獸一般。好,老道長既如此吩咐,小人遵命。」

  張三豐將張無忌抱在手裏,說道:「那麼咱們就此別過。」他實不願和魔教中人多打交道,那「後會有期」四字也忍住了不說。常遇春又再拜謝。

  周芷若向無忌道:「小相公,你要天天吃飽飯,免得老道爺操心。」張無忌眼淚奪眶而出,哽咽道:「多謝你好心,可是……可是我沒幾天飯好吃了。」張三豐心下黯然,舉起袍袖,給他擦去了腮邊的眼淚。周芷若驚道:「什麼?你……你……」張三豐道:「小姑娘,你良心甚好,但盼你日後走上正途,千萬別陷入邪魔才好。」

  周芷若道:「是。可是這位小相公,為什麼說沒幾天飯好吃了?」張三豐淒然不答。

  常遇春道:「張真人,你老人家功行深厚,神通廣大,這位小爺雖中毒不淺,總能化解吧?」張三豐道:「是!」可是伸在無忌身下的左手卻輕輕搖了兩搖,意思是說他毒重難愈,但不讓他自己知道。

  常遇春見他搖手,吃了一驚,說道:「小入內傷不輕,正要去求一位神醫療治,老道長何不便和這位小爺同去?」張三豐搖頭道:「他寒毒散入臟腑,非尋常藥物可治,只能……只能慢慢化解。」常遇春道:「可是那位神醫卻當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啊!」

  張三豐一怔之下,猛地裏想起了一人,問道:「你說的莫非是『蝶谷醫仙』?」

  常遇春道:「正是他,原來老道長也知我胡師伯的名頭。」

  張三豐好生躊躇:「素聞『蝶谷醫仙』胡青牛醫道高明之極,但他卻是魔教中人,向為武林人士所不齒。聽說他脾氣怪僻無比,只要是魔教中人患病,他必盡心竭力醫治,分文不收,教外之人求他,便黃金萬兩堆在面前,他也不肯一顧。因此又有個外號叫做『見死不救』。既是此人,寧可讓無忌毒發身亡,也決不容他陷身魔教。」

  常遇春見他皺眉沉吟,明白他心意,說道:「張真人,胡師伯雖然從來不給教外人治病,但張真人相救小人,大恩深重,胡師伯非破例不可。他如當真不肯救治,小人決不跟他干休。」張三豐道:「這位胡先生醫術通神,我是聽到過的,可是無忌身上的寒毒,實非尋常……」常遇春大聲道:「這位小爺反正不成了,最多治不好,左右也是個死,又有什麼可擔心的?」

  他性子爽直之極,心中想到什麼,便說了出來。

  張三豐聽到「左右也是個死」六字,心頭一震,暗想:「這莽漢子的話倒也不錯,眼看無忌最多不過一月之命,只得死馬當作活馬醫了。」他一生和人相交,肝膽相照,自來信人不疑,這常遇春又顯然是個重義漢子,可是無忌是他愛徒的唯一骨肉,要將他交在向來以詭怪邪惡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,確然萬分放心不下,一時拿不定主意。

  常遇春道:「張真人不願去見我胡師伯,這個我是明白的。張真人是當今大宗師,如何能去求我們這等異教外道?我胡師伯脾氣古怪,見到張真人後說不定禮貌不周,得罪了張真人。這位張兄弟只好由我帶去,但張真人又未免不放心。這樣吧,我送了張兄弟去胡師伯那裏,請他慢慢醫治,小人便上武當山來,做個抵押。張兄弟若有什麼閃失,張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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