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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七俠聚會樂未央(7)


  殷素素終是記掛愛兒,說道:「他擄去無忌,定是要逼問義兄的下落,不知無忌肯不肯說。」張翠山昂然道:「無忌倘若說了出來,還能是我們的孩兒麼?」殷素素道:「對!他一定不會說的。」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張翠山忙問:「怎麼啦?」殷素素哽咽道:「無忌不說,那惡賊……那惡賊定會逼他打他,說不定還會用……用毒刑。」

  俞蓮舟歎了口氣。張翠山道:「玉不琢,不成器,讓這孩子經歷些艱難困苦,未必沒好處。」他話是這麼說,但想到愛子此時不免婉轉呻吟,正在忍受極大痛楚,又不勝悲憤憐惜。然而若他這時正平平安安地睡著,那定已說出了謝遜的下落,如此忘恩負義,卻比挨受毒刑又壞得多。張翠山心想:「寧可他即刻死了,也勝於做無義小人。」轉眼望了妻子一眼,見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憐的神色,驀地一驚:「那惡賊倘若趕來,以無忌的性命相脅,說不定素素便要屈服。」說道:「二哥,你好些了麼?」

  他師兄弟自幼同門學藝,一句話一個眼色之間,往往便可心意相通。俞蓮舟一瞧他夫婦二人的神色,已明白張翠山用意,說道:「好,咱們連夜趕路。」

  三人乘黑繞道,盡揀荒僻小路而行。三人最害怕的,倒不是那人追來下手殺了自己,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,將諸般慘酷手段加於無忌之身。

  如此朝宿宵行,差幸一路無事。但殷素素心懸愛子,山中夜騎,又受了風露,忽然生起病來。張翠山雇了兩輛騾車,讓俞蓮舟和殷素素分別乘坐,自己騎馬在旁衛護。這日過了襄陽,到太平店鎮上一家客店投宿。

  張翠山安頓好了師兄,正要回自己房去,忽然一條漢子掀開門簾,闖進房來。這漢子身穿青布短衫褲,手提馬鞭,打扮似是個趕腳的車夫。他向俞張二人瞪了一眼,冷笑一聲,轉身便走。張翠山知他不懷好意,心下惱他無禮,眼見那漢子摔下的門簾蕩向身前,左手抓住門簾,暗運內勁,向外送出。門簾的下擺飛了起來,啪的一聲,結結實實打在他背心。

  那漢子身子一晃,跌了個狗吃屎,爬起身來,喝道:「武當派的小賊,死到臨頭,還敢逞兇!」口中這般說,腳下卻不敢有絲毫停留,徑往外走,但腳步踉蹌,适才吃門簾這麼一擊,受創竟然不輕。

  俞蓮舟瞧在眼裏,並不說話。到得傍晚,張翠山道:「二哥,咱們動身吧!」俞蓮舟道:「不,今晚不走,明天一早再走。」張翠山微一轉念,已明白了他心意,登時豪氣勃發,說道:「不錯!此處離本山已不過兩天路程,咱師兄弟再不濟,也不能墮了師門威風。在武當山腳下,兀自朝宿晚行地趕路避人,那算什麼話?」

  俞蓮舟微笑道:「反正行藏已露,且瞧瞧武當派的弟子如何死到臨頭。」

  兩人一起走到張翠山房中,並肩坐在炕上,閉目打坐。這一晚紙窗之外,屋頂之上,總有七八人來來去去地窺伺,但再也不敢進房滋擾了。殷素素昏昏沉沉地睡著。俞張二人也不去理會屋外敵人。次日用過早飯後動身。俞蓮舟坐在騾車之中,叫車夫去了車廂的四壁,四邊空蕩蕩的,便於觀看。

  只走出太平店鎮甸數里,便有三乘馬自東追了上來,跟在騾車之後,相距十餘丈,不即不離地躡著。再走數里,只見前面四名騎者候在道旁,待俞蓮舟一行過去,四乘馬便跟在後面。數里之後,又有四乘馬加入,前後已共有十一人。趕車的驚慌起來,悄聲對張翠山道:「客官,這些人路道不正,遮莫是強人?須得小心在意。」張翠山在中午打尖之處,又多了六人,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,有的衣飾富麗,有的卻似販夫走卒,但人人身上均帶兵刃。一干人只聲不出,聽不出口音,但大都身材瘦小、膚色黝黑,似乎來自南方。到得午後,已增到二十一人。有幾個大膽的縱馬逼近,到距騾車兩三丈處這才勒馬不前。俞蓮舟在車中只管閉目養神,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。

  傍晚時分,迎面兩乘馬奔了下來。當先乘者是個長須老者,空著雙手。第二騎的乘者卻是個豔裝少婦,左手提著一對雙刀。兩騎馬停在大道正中,擋住了去路。

  張翠山強抑怒氣,在馬背上抱拳說道:「武當山俞二、張五這廂有禮,請問老爺子尊姓大名。」那老者皮笑肉不笑地說道:「金毛獅王謝遜在哪裏?你只須說了出來,我們決不跟武當弟子為難。」張翠山道:「此事在下不敢做主,須得先向師尊請示。」

  那老者道:「俞二受傷,張五落單。你孤身一人,不是我們這許多人的敵手。」說著伸手腰間,取出一對判官筆來。判官筆的筆尖鑄作蛇頭之形。

  張翠山外號「銀鉤鐵劃」,右手使判官筆,于武林中使判官筆的點穴名家無一不知,一見這對蛇頭雙筆,心中一凜。他當年曾聽師父說過,高耐有一派使判官筆的,筆頭鑄作蛇形,其招數和點穴手法跟中土大不相同,大抵是取毒蛇的陰柔毒辣之性,招術滑溜狠惡,這一派叫做青龍派,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記得姓泉,名字叫什麼卻連師父也不知道,於是抱拳說道:「前輩是高麗青龍派的麼?不知跟泉老爺子如何稱呼?」

  那老者微微一驚,心想:「瞧你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,卻恁地見識廣博,竟知道我來歷。」這老者便是高麗青龍派的掌門人,名叫泉建男,是嶺南三江幫幫主卑詞厚禮地從高麗聘請而來。他到中土未久,從未出過手,想不到一露面便給張翠山識破,當下蛇頭雙筆一擺,說道:「老夫便是泉建男。」

  張翠山道:「高麗青龍派跟中土武林向無交往,不知武當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,還請明示。」泉建男道:「老夫跟閣下無冤無仇,我們高麗人也知道中原有個武當派,武當七俠是行俠仗義的好男子。老夫只想請問:金毛獅王謝遜躲在哪裏?」

  他這番話雖不算無禮,但詞鋒咄咄逼人,同時判官筆這麼一擺,跟在騾車之後的人眾便四下分散,團團圍上,顯是若不明言謝遜的下落,便只有動武一途。

  張翠山道:「倘若在下不願說呢?」泉建男道:「張五俠武藝了得,我們人數雖多,自量也留你不住。但俞二俠身上負傷,尊夫人正在病中,我們有此良機,只好乘人之危,想把兩位留下。張五俠自己就請便吧。」他說中國話咬字不准,聲音尖銳,聽來加倍刺耳。

  張五俠聽他說得這般無恥,「乘人之危」四個字自己先說了出來,說道:「好,既是如此,在下便領教領教高麗武學的高招。倘若泉老英雄讓得在下一招半式,那便如何?」泉建男笑道:「如果我輸了,大夥兒便一擁而上,我們可不講究什麼單打獨鬥那一套。倘若武當派人多,你們也可倚多為勝啊。從前中國隋煬帝、唐太宗、唐高宗侵我高麗,哪一次不是以數十萬大軍攻我數萬兵馬?自來相鬥,總是人多的佔便宜。」

  張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說無益,若能將他擒住作為要挾,當可逼得他手下人眾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,於是身形一起,輕飄飄地落下馬背,左足著地,左手已握住爛銀虎頭鉤,右手握著鑌鐵判官筆,說道:「你是客人,請進招吧!」他原來的判官筆十年前失落于大海之中,現下手中這枝筆在兵器鋪中新購未久,尺寸分量雖不甚就手,卻也可將就用得。

  泉建男也躍下馬來,雙筆互擊,錚的一聲,右筆虛點,左筆尚未遞出,身子已繞到張翠山側方。張翠山尋思:「今日我是為義兄的安危而戰,素素跟我夫婦一體,她和義兄也有金蘭之誼,為他喪命,那也罷了。但二哥跟義兄並不相識,若為了義兄而使二哥蒙受恥辱,那可萬萬不該。」見泉建男右手蛇頭筆點到,伸鉤一格,手上只使了二成力。鉤筆相交,他身子微微一晃。

  泉建男大喜,心想:「三江幫那批人把武當七俠吹上了天去,卻也不過如此。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,將本國人士說得加倍厲害些。」左手筆跟著三招遞出。張翠山左支右絀,勉力擋架,便還得一鉤一筆,也是虛軟乏勁。泉建男心想今日將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收拾下來,這番來到中土可說一戰成名,當下雙筆飛舞,招招向張翠山的要害點去。

  張翠山將門戶守得極為嚴密,凝神細看對方招數,但見他出招輕靈,筆上頗有韌力,所點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,和中土各派點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。再鬥一陣,見他左手判官筆所點,都是背心自靈台穴以下的各穴,自靈台、至陽、筋縮、中樞、脊中、懸樞、命門、陽關、腰俞以至尾閭骨處的長強穴;右手判官筆所點,則是腰腿上各穴,自五樞、維道、環跳、風市、中瀆以至小腿上的陽陵穴。張翠山心下了然,他左手筆專點督脈諸穴,右手筆專點足少陽膽經諸穴,看似繁複,其實大有理路可尋,暗想:「當年師父曾說,高麗青龍派的點穴功夫專走偏門,雖然狠辣,並不足畏。今日一見,果是如此。」他一摸清對方招式,銀鉤鐵筆雖上下揮舞,其實裝模作樣,只須護住督脈諸穴及足少陽膽經諸穴,其餘身上穴道,不必理會。

  泉建男愈鬥精神愈長,大聲吆喝,威風凜凜。張翠山心道:「憑著這點兒武功,居然也到武當山腳下來撒野!」突然間左手銀鉤使招「龍」字訣中的一鉤,嗤的一響,鉤中了泉建男右腿的風市穴。泉建男「啊」的一聲,右腿跪地。張翠山右手筆電光石火般連連顫動,自他靈台穴一路順勢直下,使的是「鋒」字訣中最後一筆的一直,便如書法中的顫筆,至陽、筋縮、中樞、脊中懸樞、命門……直至長強,在他督脈的每一處穴道上都點了一下。

  這一筆下來,疾如星火,氣吞牛鬥,泉建男哪裏還能動彈?這一筆所點各穴,正是他畢生所鑽研的諸處穴道,暗想:「罷了,罷了!對方縱是泥塑木雕,我也不能一口氣連點他十處穴道。我便要做他徒弟也差得遠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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