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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窮髮十載泛歸航(6)


  無忌在一旁聽得各人不住地痛駡惡賊謝遜,爹爹媽媽甚至說他早已死了。他雖聰明,但怎能明白江湖上的諸般過節?謝遜待他恩義深厚,對他的愛護照顧絲毫不在父母之下,心中一陣難過,忍不住放聲大哭,叫道:「義父不是惡賊,義父沒有死,他沒有死。」這幾聲哭叫,艙中諸人盡皆愕然。

  殷素素狂怒之下,反手便是一記耳光,喝道:「住口!」無忌哭道:「媽,你為什麼說義父死了?他不是好端端地活著麼?」他一生只和父母及義父三人共處,人間的險詐機心,從來沒碰到過半點,若換作一個在江湖上長大的孩子,即使沒他一半聰明,也知說謊是家常便飯,決不會闖出這件大禍。殷素素斥道:「大人在說話,小孩子多什麼口?咱們說的是惡賊謝遜,又不是你義父。」無忌心中一片迷惘,但已不敢再說。

  西華子微微冷笑,問無忌道:「小弟弟,謝遜是你義父,是不是?他在哪裏啊?」

  無忌看了父母的臉色,知道他們所說的事極關重要,聽西華子這麼問,便搖了搖頭,道:「我不說。」他這「我不說」三個字,實則是更加言明謝遜並未身死。

  西華子瞪視張翠山,說道:「張五俠,這位天鷹教的殷姑娘,真是你夫人嗎?」張翠山沒料到他會突然問這句話,朗聲道:「不錯,她便是拙荊。」西華子厲聲道:「我昆侖門下的兩名弟子,毀在尊夫人手下,變成死不死、活不活,這筆賬如何算法?」

  張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驚。殷素素隨即斥道:「胡說八道!」張翠山道:「這中間必有誤會,我夫婦不履中土已有十年,如何能毀傷貴派弟子?」西華子道:「十年之前呢?高則成和蔣立濤兩人被害,算來原已有十年了。」殷素素道:「高則成和蔣立濤?」西華子道:「張夫人還記得這兩人麼?只怕你害人太多,已記不清楚了。」殷素素道:「他二人怎麼了?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們?」

  西華子仰天打個哈哈,說道:「我咬定你,我咬定你?哈哈,高蔣二人雖然成了白癡,卻還能記得一件事,說得出一個人的名字,知道毀得他們如此的,乃是『殷……索……素』!」他對「殷素素」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,語氣中充滿了怨毒,圓睜一對大眼,牢牢瞪視著殷素素,似乎恨不得立時拔劍在她身上刺上幾劍。

  封壇主突然接口道:「本教紫微堂堂主的閨名,豈是你出家老道隨口叫得的?連清規戒律也不守,還充什麼武林前輩?程大哥,你說世上可恥之事,還有更甚於此的麼?」程壇主接口道:「再沒有了。名門正派之中,竟有這樣的狂徒,可笑啊可笑!」

  西華子大怒欲狂,喝道:「你兩個說誰可恥?有什麼可笑?」

  封壇主眼角也不掃他一下,說道:「程大哥,一個人便算學得幾手三腳貓的劍法,行事說話總得也像個人樣子,你說是嗎?」程壇主道:「昆侖派自從靈寶道長逝世之後,那是一代不如一代,越來越不成話了。」

  靈寶道長是西華子的師祖,是昆侖三聖何足道的師兄,武功雖不及何足道,但人品德望,武林中人人欽服。西華子紫漲著臉皮,對這句話卻不便駁斥,若說這句話錯了,豈不是說自己還勝過當年名震天下的師祖?他閃身站到了艙口,刷的一聲,長劍出手,叫道:「邪教的惡徒,有種的便出來見個真章!」

  封壇主和程壇主所以要激怒西華子,本意是要為殷素素解圍,心想張翠山和殷堂主既是夫婦,武當派和天鷹教的關係已大非尋常,便算俞蓮舟和張翠山不便出手,至少也是兩不相助,天鷹教單獨對付昆侖派的幾個,實可穩操勝算。

  衛四娘眉頭緊蹙,也已算到了這一節,心想憑著自己和師哥等六七個人,決難抵擋天鷹教這許多高手,何況張翠山夫婦情重,極可能出手相助對方,說道:「師哥,人家來到我們船上,那是賓客,我們聽俞二俠的吩咐便是。」她是用言語擠對俞蓮舟,心想以你的聲望地位,決不能處事偏私。哪知西華子草包之極,大聲道:「他武當派跟天鷹教已結了親家啦,同流合污,他還能有什麼公正的話說出來?」

  俞蓮舟為人深沉,喜怒不形於色,聽了西華子的活,沉吟不語。

  衛四娘忙道:「師哥,你怎地胡言亂語?別說武當派跟我們昆侖派同氣連枝,淵源極深,十年來聯手抗敵,精誠無間,俞二俠更是鐵錚錚的好漢子,英名播於江湖,天下誰不欽仰?他武當五俠為人處事,豈能有所偏私?」西華子哼了一聲,道:「不見得!」衛四娘心中暗罵師哥胡塗,竟聽不出自己言中之意,大聲道:「師哥,你沒來由的得罪武當五俠,師父與掌門師叔怪罪起來,我可不管。」她口口聲聲只說「武當五俠」,竟沒將張翠山算在其內。西華子聽她抬出師父與掌門師叔來,才不敢再說。

  俞蓮舟緩緩地道:「此事關連到武林中各大門派、各大幫會,在下無德無能,焉敢妄做主張?反正這事已擾攘了十年,也不爭在再多花一年半載功夫。在下須得和張師弟閱歸武當,稟明恩師和大師兄,請恩師示下。」

  西華子冷笑道:「俞二俠這一招『如封似閉』的推搪功夫,果然高明得緊啊!」

  俞蓮舟並不輕易發怒,但西華子所說的這招「如封似閉」,正是武當派拳法中天下馳名的守禦功夫,乃恩師張三豐所創,他譏嘲武當武功,便是辱及恩師,但立時轉念:「這事處理稍有失當,便引起武林中一場難以收拾的浩劫。這莽道人胡言亂語,何必跟他一般見識?」

  西華子見他聽了自己這兩句話後,眼皮一翻,神光炯炯,有如電閃,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:「我師父和掌門師叔是本派最強的高手,眼神的厲害似乎還不及他。」俞蓮舟眼中精光隨即收斂,淡淡地道:「西華道兄如有什麼高見,在下洗耳恭聽。」西華子給他适才眼神這麼一掃,心膽已寒,轉頭道:「師妹,你說怎麼辦?難道高蔣二人的事便此罷手不成?」

  衛四娘尚未回答,忽聽得南邊號角之聲,嗚嗚不絕。昆侖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艙門口,說道:「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應到了。」西華子和衛四娘大喜。衛四娘道:「俞二俠,不如聽聽崆峒、峨嵋兩派的高見。」俞蓮舟道:「好!」

  李天垣和程壇主、封壇主對望了一眼,臉上均微微變色。

  張翠山卻又多了一重心事:「峨嵋派還不怎樣,崆峒派卻和大哥結有深仇。他傷過崆峒五老,奪了崆峒派的《七傷拳譜》,他們自然要苦苦追尋他的下落。」

  殷素素也轉著這樣的念頭,又想若不是無忌多口,事情便好辦得多,但想無忌從來不說謊話,對謝遜又情義深重,忽然聽到義父死了,自要大哭大叫,原也怪他不得,見他面頰上給自己打了一掌後留下腫起的紅印,不禁憐惜,將他摟在懷裏。無忌兀自不放心,將小嘴湊到母親耳邊,低聲問道:「媽,義父沒死啊,是不是?」殷素素也湊嘴到他耳邊,輕輕道:

  「沒死。我騙他們的。這些都是惡人壞人,他們想去害你義父。」無忌恍然大悟,向每個人都狠狠瞪了一眼,心道:「原來你們都是惡人壞人,想害我義父。」

  張無忌從這一天起,才起始踏入江湖,起始明白世間人心的險惡。他伸手撫著臉頰,母親所打的這一掌兀自隱隱生疼。他知這一掌雖是母親打的,實則是為眼前這些惡人壞人所累。他自幼生長在父母和義父的慈愛羽翼之下,不懂得人間竟有心懷惡意的惡人壞人。謝遜雖跟他說過成昆的故事,但僅為耳中聽聞,直到此時,才真正面對他心目中的惡人壞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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