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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 浮槎北溟海茫茫(5)


  這天晚上,三人聚在船艄上聊天。殷素素笑問:「世上最好的禽獸是什麼東西?」三人齊聲笑道:「海豹!」便在此時,只聽得丁冬、丁冬數聲,清脆動聽。

  三人一呆,謝遜臉色大變,說道:「浮冰!」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幾下,果然碰到一些堅硬的碎冰。這一來,三人的心情立時也如寒冰,都知這船日夜不停地向北駛去,越北越冷,此刻海中出現小小碎冰,日後勢必滿海是冰,待座船凍結,移動不得,便是三人斃命之時了。

  張翠山道:「《莊子·逍遙遊》篇有句話說『窮髮之北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』咱們定是到了天池中啦。」謝遜道:「這不是天池,是冥海。冥海者,死海也。」張翠山與殷素素相對苦笑。但既有浮水,便有清水,倒解了一件燃眉之急。

  這一晚三人只聽著丁冬、丁冬,冰塊互相撞擊的聲音,一夜不寐。

  次日上午,海上冰塊已有碗口大小,撞在船上,啪啪作響。謝遜苦笑道:「我癡心妄想,要查究這屠龍寶刀中所藏的秘密,想不到來冰海,做冰人,當真名副其實,做了你兩位的冰人。」殷素素臉上一紅,伸手去握住了張翠山的手。三人這些日子來同舟共濟,生死與共,相互間情誼自生,已不像初時那樣的生死敵對。

  謝遜提起屠龍刀,恨恨地道:「還是讓你到龍宮中去,屠你媽的龍去吧!」揚手便要將刀投入大海,但甫要脫手之際,歎了口長氣,終於又把寶刀放入船船。

  再向北行了四天,滿海浮冰或如桌面,或如小屋,三人已知定然無幸,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。當晚睡到半夜,忽聽得轟的一聲巨響,船身劇烈震動。

  謝遜叫道:「好得很,妙得很!撞上冰山啦!」

  張翠山和殷素素相視苦笑,隨即張臂摟在一起,只覺腳底下冰冷的海水漸漸浸上小腿,顯是船底已破。只聽得謝遜叫道:「跳上冰山去,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。賊老天要我早死,老子偏偏跟他作對。」

  張殷二人躍到船頭,眼前銀光閃爍,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發出青紫色光芒,顯得又奇麗,又可怖。謝遜已站在冰山之側的一塊棱角上,伸出狼牙棒相接。殷素素伸手在狼牙棒上一搭,和張翠山一齊躍上冰山。

 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,只一頓飯時分,座船便已沉得無影無蹤。

  謝遜將兩塊海豹皮墊在冰山之上,三人並肩坐下。這座冰山有陸地上一個小山丘大小,一眼望去,橫廣二十餘丈,縱長八九丈,比原來的座船寬敞得多了。謝遜仰天清嘯,說道:「在船上氣悶得緊,正好在這裏舒舒筋骨。」站起來在冰山上走來走去,竟有悠然自得之意。冰山上雖然滑溜,但謝遜足步沉穩,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。

  冰山順著風勢水流,仍是不停向北漂流。謝遜笑道:「賊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給咱們,迎接咱三人去會一會北極仙翁。」殷素素似乎只須情郎在旁,便已心滿意足,就天塌下來也全不縈懷。三人之中,只張翠山皺起了眉頭,為這眼前的厄運苦苦發愁。

  冰山又向北漂浮了七八日。白天銀冰反射陽光,炙得三人皮膚也焦了,眼目更紅腫發痛。於是三人每到白天,便以海豹皮蒙頭而睡,到晚七才起身捕魚,獵取海豹,鑿冰解渴。說也奇怪,越往北行,白天越長,到後來每天幾乎有十個時辰是內晝,黑夜卻一晃即過。

  張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困,面目憔悴,謝遜卻神情日漸反常,眼睛中射出異樣光芒,常自指手畫腳地對天咒駡,胸中怨毒,竟似不可抑制。

  一日晚間,張翠山正擁著海豹皮倚冰而臥,睡夢中忽聽得殷素素大聲尖叫:「放開我,放開我。」張翠山急躍而起,在冰山的閃光之下,只見謝遜雙手抱住了殷素素肩頭,口中呵呵而呼,發聲有似野獸。張翠山這幾日見到謝遜的神情古怪,早便在暗暗擔心,卻沒想到他竟會去侵犯殷素素,不禁驚怒交集,縱身上前,喝道:「快放手!」

  謝遜陰森森地道:「你這奸賊,你殺了我妻子,好,我今日也扼死你妻子!」說著左手叉到殷素素咽喉之中。殷素素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起來。

  張翠山驚道:「我不是你仇人、沒殺你妻子。謝前輩,你清醒些。我是張翠山,武當派張翠山,不是你仇人。」

  謝遜一呆,叫道:「這女人是誰?是不是你老婆?」張翠山見他緊緊抓住殷素素,心中大急,說道:「她是殷姑娘,謝前輩,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!」謝遜狂叫:「管她是誰。我妻子給人害死了,我母親給人害死了,我要殺盡天下的女人!」說著左手使勁,殷素素登時呼吸艱難,一聲也叫不出了。

  張翠山見謝遜突然發瘋,已厲無可理喻,當下氣凝右臂,奮力揮掌往他後心拍去。謝遜左掌回過,還了一掌。張翠山身子一晃,冰山上太過滑溜,一跤滑倒。謝遜飛起右足,便往他腰間踢去。張翠山變招也快,手一撐,躍起身來,伸指便點他膝蓋裏穴道。謝遜不等這一腳的招式使老,半途縮回,右掌往他頭頂拍落。

  殷素素斜轉身子,左手倏出,往謝遜頭頂斬落。謝遜毫不理會,只使足掌力,向張翠山腦門拍去。張翠山雙掌翻起,接了他這一掌,霎時之間,胸口塞悶。殷素素這一下斬中在謝遜後頸,只感又韌又硬,登時彈將出來,掌緣反而隱隱生疼。但見謝遜雙目血紅,如要噴出火來,一隻大手又向自己喉頭叉來,忍不住大聲尖叫。

  便在此時,眼前陡亮,北方映出一片奇異莫可名狀的光彩,無數奇麗絕倫的光色,在黑暗中忽伸忽縮,大片橙黃之中夾著絲絲淡紫,忽而紫色漸深漸長,紫色之中,進射出一條條金光、藍光、綠光、紅光。謝遜忽地吃驚,「咦」的一聲,鬆手放開了殷素素。張翠山也覺得手掌上的壓力陡然減輕。

  謝遜背負雙手,走到冰山北側,凝目望著這片變幻的光彩。原來他三人順水漂流,此時已近北極,這片光彩,便是北極奇景的北極光。中國當時從來無人得見。

  張翠山挽住殷素素,兩人心兀自評評亂跳。

  這一晚謝遜凝望北極奇光,不再有何動靜。次晨光彩漸隱,謝遜也已清醒,不知是否忘記了昨晚自己曾經發狂,言語舉止,甚是溫文。

  張翠山與殷素素均想:「他父母妻子都是給人害死的,也難怪他傷心。卻不知他仇人是誰?」生怕引動他瘋病再發,自不敢提及一字。

  如此過了數日,冰山不住北去。謝遜對老天爺的咒駡又漸增狂暴,偶然之間,眼光中又閃耀出野獸般的神色。張翠山和殷素素雖互相不提,但兩人均暗自戒備,生怕他又突然間狂性大發。

  這一天血紅的太陽停在西邊海面,良久良久,始終不沉下海去。謝遜突然躍起,指著太陽大聲罵道:「連你太陽也來欺侮我,賊太陽,鬼太陽,我如有張硬弓長箭,一箭射你個對穿!」突然伸手在冰山上一擊,拍下拳頭大的一塊冰,用力向太陽擲去。冰塊遠遠飛出二十來丈,落入海中。張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駭然,均想:「這人好大的膂力,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擲不到。」

  謝遜擲了一塊,又是一塊,直擲到七十餘塊,勁力始終不衰。他見擲來擲去,跟太陽總是不知相距多遠,暴跳如雷,伸足在冰山上亂踢,只踢得冰屑紛飛。

  殷素素勸道:「謝前輩,你歇歇吧,別理會這鬼太陽了。」

  謝遜回過頭來,眼中全是血絲,呆呆地望著她。殷素素暗自心驚,勉強微微一笑。謝遜突然大叫一聲,跳上來一把將她抱住,叫道:「擠死你!擠死你!你為什麼殺死我媽媽,殺死我孩兒?」殷素素身上猶似套上了一個鐵箍,而這鐵箍還在不斷收緊。

  張翠山忙伸手去扳謝遜手臂,卻哪裏扳得動分毫?眼看殷素素舌頭伸出,立時便要斷氣,只得呼的一拳,擊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。哪知這一拳擊下,如中鐵石,謝遜如野獸般呵呵而吼,雙臂卻抱得更加緊了。張翠山叫道:「你再不放手,我用兵刃了!」但見他毫不理會,當即抽出判官筆,在他手臂彎小海穴上重重一點。謝遜倏地回過右手,搶過判官筆,遠遠擲入了海中。

  殷素素但覺箍在身上的鐵臂微松,忙矮身脫出了他懷抱。謝遜左掌斜削,徑擊張翠山項頸,右手卻往殷素素肩頭抓去。嗤的一響,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給他五指硬生生地扯下一塊。張翠山知道自己倘若閃避,殷素素非再給他擒住不可,當下使一招綿掌中的「自在飛花」,想要卸去他掌力,豈知手掌和他掌緣只微微沾上,登時感到一股極大粘力,再也縮不回轉,只得鼓起內勁,與之相抗。

  謝遜一掌制住張翠山後,拖著他身子,逕自向殷素素撲去。殷素素縱身躍開,她雙足尚未落地,謝遜往冰上踢去,七八粒小冰塊激飛而至,都打在她右腿之上。殷素素叫聲:「啊喲!」橫身摔倒。

  謝遜突然發出掌力,將張翠山彈出數丈。這一下彈力極勁,張翠山落下時已在冰山邊緣,冰上滑溜,他右足稍稍一點,撲通一聲,摔入了海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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