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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 浮槎北溟海茫茫(2)


  謝遜向張翠山道:「張五俠寓武學于書法之中,別開蹊徑,令人大開眼界,佩服,佩服。你有什麼吩咐,請快說吧!」迫於諾言,不得不如此說,心下大是沮喪。

  張翠山道:「晚輩末學後進,僥倖差有薄技,得蒙前輩獎飾,怎敢說得『吩咐』兩字?只斗膽相求一事。」謝遜道:「求我什麼事?」張翠山道:「前輩持此屠龍刀去,卻請饒了島上一干人性命,但可勒令人人發下毒誓,不許洩露秘密。」

  謝遜道:「我才沒這麼傻,相信別人發什麼誓。」殷素素道:「原來你說過的話不算數。說道比試輸了,便要聽人吩咐,怎地又反悔了?」

  謝遜道:「我要反悔便反悔,你又奈得我何?」轉念一想,終覺無理,說道:「你們兩個的命我便饒了,旁人卻饒不得。」張翠山道:「昆侖派的兩位劍士是名門弟子,生平素無惡行……」謝遜截住他話頭,說道:「什麼惡行善行,在我瞧來毫無分別。你們快撕下衣襟,緊緊塞在耳中,再用雙手牢牢按住耳朵。如要性命,不可自誤。」他這幾句話說得聲音極低,似乎生怕給旁人聽見了。

  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不知他是何用意,但聽他說得鄭重,想來其中必有緣故,於是依言撕下衣襟,塞入耳中,再以雙手按耳。突見謝遜挺胸吸氣,張開大口,似乎縱聲長嘯,兩人雖聽不見聲音,但不約而同地身子一震,只見天鷹教、巨鯨幫、海沙派、神拳門各人一個個張口結舌,臉現錯愕之色;跟著臉色顯得痛苦難當,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;又過片刻,一個個的先後倒地,不住扭曲滾動。

  昆侖派高蔣二人聞聲大驚,當即盤膝閉目而坐,運內功和嘯聲相抗。二人額頭上黃豆般的汗珠滾滾而下,臉上肌肉不住抽動,兩人幾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,但伸到離耳數寸之處,終於又放了下來。突然間高蔣二人同時急躍而起,飛高丈許,直挺挺地摔將下來,便再也不動了。

  謝遜閉口停嘯,打個手勢,令張殷二人取出耳中布片,說道:「這些人經我一嘯,盡數暈去,性命可以保住,但醒過來後神經錯亂,成了瘋子,再也想不起、說不出以往之事。張五俠,你的吩咐我做到了,王盤山島上這一干人的性命,我都饒了。」

  張翠山默然,心想:「你雖饒了他們性命,但這些人雖生猶死,只怕比殺了他們還更慘酷些。」心中對謝遜的殘忍狠毒說不出的痛恨。但見高則成、蔣立濤等一個個昏暈在地,滿臉焦黃,全無人色,心想他一嘯之中,竟有如斯神威,委實可駭可畏。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,遭遇如何,實難想像。

  謝遜不動聲色,淡淡地道:「咱們走吧!」張翠山道:「到哪兒去?」謝遜道:「回去啊!王盤山之事已了,留在這裏幹嗎?」張翠山和殷素素對望一眼,均想:「還得跟這魔頭同舟一晚,這幾個時辰之中,不知還會有什麼變故?」

  謝遜引著二人走到島西的一座小山之後。港灣中泊著一艘三桅船,那自是他乘來島上的座船了。謝遜走到船邊,欠身說道:「兩位請上船。」殷素素冷笑道:「這時候你倒客氣起來啦。」謝遜道:「兩位到我船上,是我嘉賓,焉能不盡禮接待?」

  三人上了船後,謝遜打個手勢,命水手拔錨開船。

  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,但掌舵艄公發號令時,始終指手畫腳,不出一聲,似乎人人都是啞巴。殷素素道:「虧你好本事,尋了一船又聾又啞的水手。」

  謝遜淡淡一笑,說道:「那又有何難?我只須尋一船不識字的水手,刺聾了他們耳朵,再給他們服了啞藥,那便成了。」

  張翠山忍不住打個寒戰。殷素素拍手笑道:「妙極妙極,既聾且啞,又不識字,你便有天大秘密,他們也不會洩露。可惜要他們駕船,否則連他們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。」張翠山橫了她一眼,責備道:「殷姑娘,你好好一位姑娘,何以也如此殘忍?這是人間慘事,虧你笑得出?」殷素素伸了伸舌頭,想要辯駁,但一句話說到口邊,瞧了瞧他面色,又縮了回去。謝遜淡淡地道:「日後回到大陸,自會將他們眼睛刺瞎。」張翠山向幾名舟子瞧了幾眼,心下惻然:「到得明天,你們便連眼睛也沒有了。」

  眼見風帆升起,船頭緩緩轉過,張翠山道:「謝前輩,島上這些人呢?你已將船隻盡數毀了,他們怎能回去?」謝遜道:「張相公,你這人本來也算不錯,就是婆婆媽媽的太喜多事。讓他們在島上自生自滅,乾乾淨淨,豈不美哉?」張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,只得默然,見座船漸漸離島遠去,心想:「島上這些人雖大都是作惡多端之輩,但如此遭際,總是太慘,若無人來救,只怕十日之內無一得活。」又想:「昆侖派的兩名弟子這般死在島上,他們師長定要找尋,看來中原武林中轉眼便是一場軒然大波。」

  這幾年來武當七俠縱橫江湖,事事占盡上風,豈知今日竟縛手縛腳,命懸他人之手,毫無反抗餘地。張翠山又氣悶,又惱怒,低頭靜思,對謝遜和殷素素都不理睬。

  過了一會兒,他轉頭從窗中望出去觀賞海景,見夕陽即將沒入波心,照得水面上萬道金蛇,閃爍不定,正出神間,忽地一驚:「夕陽怎地在船後落下?」回頭向謝遜道:「掌舵的艄公迷了方向啦,咱們的船正向東行駛。」謝遜道:「是向東,沒錯。」

  殷素素原道:「向東是茫茫大海,卻到哪裏去?你還不快叫艄公轉舵?」

  謝遜道:「我不早已跟你們說清楚了?我得了這柄屠龍寶刀,須得找個清靜所在,好好思索些時日,要明白這寶刀為什麼是武林至尊,為什麼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。中原大陸是紛擾之地,若有人知我得了寶刀,今日這個來搶,明日那個來偷,打發那些兔崽子也夠人煩的了,怎能靜得下心來?倘若來的是張三豐先生、天鷹教主這些高手,我姓謝的還未必能勝。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,找個人跡不到的荒僻小島定居下來。」

  殷素素道:「那你把我們先送回去啊。」謝遜笑道:「你們一回中原,我的行藏豈不就此洩漏?」張翠山霍地站起,厲聲道:「你待如何?」謝遜道:「只好委屈你們兩位,在那荒島上陪我過些逍遙快樂的日子。」

  張翠山道:「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刀中秘密呢?」謝遜笑道:「那你們就在島上陪我十年八年,我一輩子想不出,就陪我一輩子。你兩位郎才女貌,情投意合,便在島上成了夫妻,生兒育女,豈不美哉?」張翠山大怒,拍桌喝道:「你快別胡說八道!」斜眼睨去,只見殷素素含羞低頭,暈紅雙頰。

  張翠山心下暗驚,隱隱覺得,若和殷素素再相處下去,只怕要難以自製,謝遜是外面的強敵,而自己內心中心猿意馬,更是個強敵,如此危機四伏的是非之地,越早離開越好,強抑怒火,說道:「謝前輩,在下言而有信,決不洩露前輩行蹤。我此刻可立下重誓,對誰也不吐露今日所見所聞。」

  謝遜道:「張五俠是俠義名家,一諾千金,言出如山,江湖間早有傳聞。但是姓謝的在二十八歲上立過一個重誓,你瞧瞧我的手指。」說著伸出左手,張翠山和殷素素一看,只見他小指齊根斬斷,只剩下四根手指。

  謝遜緩緩說道:「在那一年上,我生平最崇仰、最敬愛的一個人欺辱了我,害得我家破人亡,父母妻兒,一夕之間盡數死去。因此我斷指立誓,姓謝的有生之日,決不再相信任何一人。今年我四十一歲,十三年來,我只和禽獸為伍,我少殺禽獸多殺人。」

  張翠山打了個寒戰,心想:「怪不得他身負絕世武功,江湖上卻默默無聞,絕少聽人說起,想是他二十八歲上所遭遇之事定是慘絕人寰,以致憤世嫉俗,離群索居,將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。」他本來對謝遜的殘忍暴虐痛恨無比,這時聽了這幾句話,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,沉吟片刻,說道:「謝前輩,你的深仇大恨,想來已經報復了?」

  謝遜道:「沒有。害我的人武功極高,我打他不過。」張翠山和殷素素不約而同「咦」的一聲,說道:「比你還厲害?這人是誰?」謝遜道:「我幹嗎要說出他名字,自取其辱?若不是為了這場深仇大恨,我何必搶這屠龍寶刀?何必苦苦地去想這刀中秘密?張相公,我一見你,便跟你投緣,否則照我平日脾氣,決不容你活到此刻。我讓你二人多活些時日,已大破我常例,只怕其中有些不妙。」

  殷素素問道:「什麼多活些時日?」謝遜淡淡地道:「待我想通了寶刀中的秘密,離島之時再將你二人殺死。我遲一天想出來,你們便多活一天。」殷素素道:「哼,這把刀不過沉重鋒利,烈火不損,又有什麼特別秘密?什麼『號令天下,莫敢不從』,也不過說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稱王稱霸罷了。」

  謝遜歎道:「假若當真如此,咱們三個就在荒島上住一輩子吧。」突然間臉色慘然,心情沮喪,覺得殷素素這幾句話只怕確是實情,那麼報仇之舉看來終生無望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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