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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天涯思君不可忘(5)


  郭襄十六歲生日那天,楊過忽發奇想,柬邀江湖同道,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辰。一時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,沖著楊過的面子,大都受邀前去祝賀,不論是否親臨襄陽,也都贈送珍異賀禮。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,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的羅漢。這對鐵羅漢肚腹之中裝有機括,扭緊彈簧之後,能對拆十來招少林羅漢拳。那是百餘年前少林寺中一位異僧花了無數心血方始製成,端的靈巧精妙無比。郭襄覺得好玩,便帶在身邊,想不到今日從懷中跌將出來,終於給無色禪師認出了她身份。她适才最後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,便是從這對鐵羅漢身上學來。

  無色笑道:「恪于敝寺歷代相傳的寺規,不能請郭二姑娘到寺中隨喜,務請包涵。」郭襄黯然道:「那沒什麼,我要問的事,反正也問過了。」無色又指覺遠道:「至於這位師弟的事,我慢慢再跟你解釋。這樣吧,老和尚恭送你下山去,咱們找家飯鋪,讓老和尚做個東道,好好吃上一頓,你說怎樣?」無色禪師在少林寺中位份極高,竟對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如此尊敬,要親自送她下山,隆重款待,眾僧侶聽了,無不暗暗稱奇。

  郭襄道:「大師不必客氣。小女子出手不知輕重,得罪了幾位大和尚,真正對不住了,這便別過,後會有期。」說著躬身為禮。眾僧一齊還禮。郭襄和覺遠別過,再向跟她動過手的幾名僧人行禮致歉,轉身下坡。

  無色笑道:「你不要我送,我也要送。那年姑娘生日,老和尚奉楊大俠之命燒了南陽蒙古大軍的草料、火藥之後,便即回寺,沒來襄陽慶賀生辰,心中已自不安。今日光臨敝寺,若再不恭送三十里,豈是相待貴客之道?」郭襄見他一番誠意,又喜他言語豪爽,也願和他結個方外的忘年之交,微微一笑,說道:「走吧!」

  二人並肩下坡,走過一葦亭後,只聽得身後腳步聲響,回首一看,見張君寶遠遠在後跟著,卻不敢走近。郭襄笑道:「張兄弟,你也來送客下山嗎?」張君寶臉上一紅,應了一聲:「是!」

  便在此時,只見山門前一個僧人大步奔下,他竟全力施展輕功,跑得十分匆忙。無色眉頭一皺,說道:「大驚小怪的幹什麼?」那僧人奔到無色身前,行了一禮,低聲說了幾句。無色臉色忽變,大聲道:「竟有這等事?」那僧人道:「方丈請首座去商議。」

  郭襄見無色臉上神色為難,知他寺中必有要事,說道:「老禪師,朋友相交,貴在知心,這些俗禮算得了什麼?你有事便請回去。他日江湖相逢,有緣邂逅,咱們再論武談心,有何不可?」無色喜道:「怪不得楊大俠對你這般看重,你果然是人中英俠,女中丈夫,老和尚交了你這個朋友。」郭襄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,早就已是我的好朋友了。」當下兩人施禮而別。無色回向山門。

  郭襄循路下山,張君寶在她身後,相距五六步,不敢和她並肩而行。郭襄問道:「張兄弟,他們到底幹什麼欺侮你師父?你師父一身精湛內功,怕他們何來?」張君寶走近兩步,說道:「寺中戒律精嚴,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,倒不是故意欺侮師父。」

  郭襄奇道:「你師父是個正人君子,天下從來沒這樣的好人,他又會犯了什麼事?他定是代人受過,要不,便是什麼事弄錯了。」張君寶歎道:「這事的原委姑娘其實也知道的,還不是為了那部《楞伽經》。」郭襄道:「啊,是給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傢伙偷去的經書麼?」張君寶道:「是啊。那日在華山絕頂,小人得楊過大俠的指點,親手搜查了那兩人全身,一下華山之後,再也找不到這兩人的蹤跡了。我師徒倆無奈,只得回寺稟報方丈。那部《楞伽經》是根據達摩祖師東來時所攜貝葉經原文抄錄,戒律堂首座責怪我師父看管不慎,以致失落這無價之寶,重加處罰,原是罪有應得。」

  郭襄歎了口氣,道:「那叫做晦氣,什麼罪有應得?」她比張君寶只大幾歲,但儼然以大姊姊自居,又問:「為了這事,便罰你師父不許說話?」張君寶道:「這是寺中歷代相傳的戒律,上鐐挑水,不許說話。我聽寺裏老禪師們說,雖然這是處罰,但對受罰之人其實也大有好處。一個人一不說話,修為易於精進,而上鐐挑水,也可強壯體魄。」郭襄笑道:「這麼說來,你師父非但不是受罰,反而是在練功了,倒是我多事。」張君寶忙道:「姑娘一番好心,師父和我都十分感激,永遠不敢忘記。」

  郭襄輕輕歎了口氣,心道:「可是旁人卻早把我忘記得一乾二淨了。」

  只聽得樹林中一聲驢鳴,那頭青驢便在林中吃草。郭襄道:「張兄弟,你也不必送我啦。」呼哨一聲,招呼青驢近前。張君寶頗為依依不捨,卻又沒什麼話好說。

  郭襄將手中那對鐵鑄羅漢遞了給他,道:「這個給你。」張君寶一怔,不敢伸手去接,道:「這……這個……」郭襄道:「我說給你,你便收下了。」張君寶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手上,縱身一躍,上了驢背。

  突然山坡石級上一人叫道:「郭二姑娘,且請留步。」正是無色禪師又從寺門中奔了出來。郭襄心道:「這個老和尚也忒煞多禮,何必定要送我?」無色行得甚快,片刻間便到了郭襄身前。他向張君寶道:「你回寺中去,別在山裏亂走亂闖。」

  張君寶躬身答應,向郭襄凝望一眼,走上山去。

  無色待他走開,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,說道:「郭二姑娘,你可知是誰寫的麼?」

  郭襄下了驢背,接過看時,見是一張詩箋,箋上墨汁淋漓,寫著兩行字道:「少林派武功,稱雄中原西域有年,十天之後,昆侖三聖前來一併領教。」筆勢挺拔遒勁。郭襄問道:「昆侖三聖是誰啊?這三個人的口氣倒大得緊。」

  無色道:「原來姑娘也不識得他們。」郭襄搖搖頭道:「我不識得。連昆侖三聖的名字也從沒聽爹爹媽媽說過。」無色道:「奇便奇在這兒。」郭襄道:「什麼奇怪啊?」

  無色道:「姑娘和我一見如故,自可對你實說。你道這張紙箋是在哪裏得來的?」郭襄道:「是昆侖三聖派人送來的麼?」無色道:「若是派人送來,也就沒什麼奇怪。常言道樹大招風,我少林寺數百年來號稱天下武學正宗,因此不斷有高手來寺挑戰較藝。每次有武林中人到來,我們總好好款待,說到比武較量,能夠推得掉的便儘量推辭。我們出家人講究勿嗔勿怒,不得逞強爭勝,要是天天跟人打架,還算是佛門子弟麼?」郭襄點頭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

  無色又道:「只不過武師們既然上得寺來,不顯一下身手,總是心不甘服。少林寺羅漢堂,做的便是這門接待外來武師的行當。」郭襄笑道:「原來大和尚的專職是跟人打架。」無色苦笑道:「一般武師,武功再強,本堂的弟子們總能應付得了,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。今日因見姑娘身手不凡,我才自己來試上一試。」郭襄笑道:「你倒挺瞧得起我。」

  無色道:「你瞧我把話扯到哪裏去啦。實不相瞞,這張紙箋,是在羅漢堂上降龍羅漢像的手中取下來的。」郭襄奇道:「是誰放在羅漢像手中的?」無色搔頭道:「便是不知道啊。我少林寺僧眾千餘人,若有人混進寺來,豈能沒人見到?這羅漢堂固定有八名弟子輪值,日夜不斷。剛才有人見到這張紙箋,飛報老方丈,大家都覺得奇怪,因此召我回寺商議。」

  郭襄聽到這裏,已明其意,說道:「你疑心我和那什麼昆侖三聖串通了,我在寺外搗亂,那三個傢伙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。是也不是?」

  無色道:「我既和姑娘見了面,自決無疑心。但也事有湊巧,姑娘剛離寺,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。方丈和無相師弟他們便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。」郭襄道:「我不認得這三個傢伙。大和尚,你怕什麼?他們如膽敢前來,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。」無色道:「害怕嘛,自然不怕。姑娘既跟他們沒千系,我便不用擔心了。」

  郭襄知他實是一番好意,只怕昆侖三聖是自己相識,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,唯恐得罪了好朋友,說道:「大和尚,他們客客氣氣來切磋武藝,那便罷了,否則好好給他們吃些苦頭。這張字條上的口氣可狂妄得很呢!什麼叫做『一併領教』?難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藝,這三個傢伙都要『一併領教』麼?」

  她說到這裏,忽然想起一事,說道:「說不定寺中有淮跟他們勾結了,偷偷放上這樣一張字條,也沒什麼稀奇。」無色道:「這事我們也想過了,可是決計不會。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,平時掃除佛身上的灰塵,必須搭起高架。有人能躍到這般高處,輕功之佳,實所罕有。寺中縱有叛徒,料來也不會有這等好功夫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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