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越女劍 | 上頁 下頁


  那九術第一是尊天地,事鬼神,神道設教,令越王有必勝之心。第二是贈送吳王大量財幣,既使他習於奢侈,又去其防越之意。第三是先向吳國借糧,再以蒸過的大穀歸還,吳王見穀大,發給農民當穀種,結果稻不生長,吳國大饑。第四是贈送美女西施和鄭旦,讓吳王迷戀美色,不理政事。第五是贈送巧匠,引誘吳王大起宮室高臺,耗其財力民力。第六是賄賂吳王左右奸臣,使之敗壞朝政。第七是離間吳王忠臣,終於迫得伍子胥自殺。第八是積蓄糧草,充實國家財力。第九是鑄造武器,訓練士卒,待機攻吳。據後人評論,其時吳國文明,越國野蠻,吳越相爭,越國常不守當時中原通行之禮法規范,不少手段卑鄙惡劣,以致吳國受損。

  文種八術都已成功,最後的第九術卻在這時遇上了重大困難。眼見吳王派來劍士八人,所顯示的兵刃之利、劍術之精,實非越國武士所能匹敵。

  范蠡將适才比劍的情形告知了文種。文種皺眉道:「范賢弟,吳國劍士劍利術精,固是大患,而他們在群鬥之時,善用孫武子遺法,更加難破難當。」范蠡道:「正是,當年孫武子輔佐吳王,統兵破楚,攻入郢都,用兵如神,天下無敵。雖齊晉大國,亦畏其鋒。他兵法有言道:『我專為一,敵分為十,是以十攻其一也,則我眾而敵寡。能以眾擊寡者,則吾之所與戰者,約矣。』吳士四人與我越士四人相鬥,吳士以二人擋我三人,以二人專攻一人,以眾擊寡,戰無不勝。」

  言談之間,二人到了越王面前,只見勾踐手中提著那柄其薄如紙的利劍,兀自出神。

  過了良久,勾踐抬起頭來,說道:「文大夫,當年吳國有幹將莫邪夫婦,善於鑄劍。我越國有良工歐冶子,鑄劍之術,亦不下於彼。此時幹將、莫邪、歐冶子均已不在人世。吳國有這等鑄劍高手,難道我越國自歐冶子一死,就此後繼無人嗎?」

  文種道:「臣聞歐冶子傳有弟子二人,一名風鬍子,一名薛燭。風鬍子在楚,薛燭尚在越國。」勾踐大喜,道:「大夫速召薛燭前來,再遣人入楚,以重金聘請風鬍子來越。」文種遵命而退。

  次日清晨,文種回報已遣人赴楚,薛燭則已宣到。

  勾踐召見薛燭,說道:「你師父歐冶子曾奉先王之命,鑄劍五口。這五口寶劍的優劣,你且說來聽聽。」薛燭磕頭道:「小人曾聽先師言道,先師為先王鑄劍五口,大劍三、小劍二,一曰湛盧,二曰純鈞,三曰勝邪,四曰魚腸,五曰巨闕。至今湛盧在楚,勝邪、魚腸在吳,純鈞、巨闕二劍則在大王宮中。」勾踐道:「正是。」

  原來當年勾踐之父越王允常鑄成五劍後,吳王得訊,便來相求。允常畏吳之強,只得以湛盧、勝邪、魚腸三劍相獻。後來吳王闔廬以魚腸劍遣專諸刺殺王僚。湛盧劍落入水中,後為楚王所得,秦王聞之,求而不得,興師擊楚,楚王始終不與。

  薛燭稟道:「先師曾言,五劍之中,勝邪最上,純鈞、湛盧二劍其次,魚腸又次之,巨闕居末。鑄巨闕之時,金錫和銅而離,因此此劍只是利劍,而非寶劍。」勾踐道:「然則我純鈞、巨闕二劍,不敵吳王之勝邪、魚腸二劍了?」薛燭道:「小人死罪,恕小人直言。」勾踐抬頭不語,從薛燭這句話中,已知越國二劍自非吳國二劍之敵。

  范蠡說道:「你既得傳尊師之術,可即開爐鑄劍。鑄將幾口寶劍出來,未必便及不上吳國的寶劍。」薛燭道:「回稟大夫:小人已不能鑄劍了。」范蠡道:「卻是為何?」薛燭伸出手來,只見他雙手的拇指食指俱已不見,只剩下六根手指。薛燭黯然道:「鑄劍之勁,全仗拇指食指。小人苟延殘喘,早已成為廢人。」

  勾踐奇道:「你這四根手指,是給仇家割去的麼?」薛燭道:「不是仇家,是給小人的師兄割去的。」勾踐更加奇怪,道:「你的師兄,那不是風鬍子麼?他為什麼要割你手指?啊,一定是你鑄劍之術勝過師兄,他心懷妒忌,斷你手指,教你再也不能鑄劍。」勾踐擅行推測,薛燭不便說他猜錯,唯默然不語。

  勾踐道:「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國去召風鬍子來。他怕你報仇,或許不敢回來。」薛燭道:「大王明鑒,風師兄目下是在吳國,不在楚國。」勾踐微微一驚,說道:「他……他在吳國,在吳國幹什麼?」

  薛燭道:「三年之前,風師兄來到小人家中,取出寶劍一口,給小人觀看。小人一見之下,登時大驚,原來這口寶劍,乃先師歐冶子為楚國所鑄,名曰工布,劍身上文如流水,自柄至尖,連綿不斷。小人曾聽先師說過,一見便知。當年先師為楚王鑄劍三口,一曰龍淵、二曰泰阿、三日工布。楚王寶愛異常,豈知竟為師哥所得。」

  勾踐道:「想必是楚王賜給你師兄了。」

  薛燭道:「若說是楚王所賜,原也不錯,只不過是轉了兩次手。風師兄言道,吳師破楚之後,伍子胥發楚平王之棺,鞭其遺屍,在楚王墓中得此寶劍。後來回吳之後,聽到風師兄的名字,便叫人將劍送去楚國給他,說道此是先師遺澤,該由風師兄承受。」

  勾踐又是一驚,沉吟道:「伍子胥居然捨得此劍,此人真乃英雄,真乃英雄也!」突然間哈哈大笑,說道:「幸好夫差中我之計,已逼得此人自殺,哈哈,哈哈!」

  勾踐長笑之時,誰都不敢作聲。他笑了好一會,才問:「伍子胥將工布寶劍贈你師兄,要辦什麼事?」薛燭道:「風師兄言道,當時伍子胥只說仰慕先師,別無所求。風師兄得到此劍後,心下感激,尋思伍將軍是吳國上卿,贈我希世之珍,豈可不去當面叩謝?於是便去到吳國,向伍將軍致謝。伍將軍待以上賓之禮,為風師兄置下房舍,招待得極是客氣。」勾踐道:「伍子胥要人為他賣命,用的總是這套手段,當年要專諸刺王僚,便是如此。」

  薛燭道:「大王料事如神。但風師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陰謀,受他如此厚待,心下過意不去,一再請問,有何用己之處。伍子胥總說:『閣下枉駕過吳,乃是吳國嘉賓,豈敢勞動尊駕?』」勾踐罵道:「老奸巨猾,以退為進!」薛燭道:「大王明見萬里。風師兄終於對伍子胥說,他別無所長,只會鑄劍,承蒙如此厚待,當鑄造幾口希世的寶劍相贈。」

  勾踐伸手在大腿上一拍,道:「著了道兒啦!」薛燭道:「那伍子胥卻說,吳國寶劍已多,也不必再鑄了。而且鑄劍極耗心力,當年幹將莫邪鑄劍不成,莫邪自身投入劍爐,寶劍方成。這種慘事,萬萬不可再行。」勾踐奇道:「他當真不要風鬍子鑄劍?那可奇了。」薛燭道:「當時風師兄也覺奇怪。一日伍子胥又到賓館來和風師兄閒談,說起吳國與北方齊晉兩國爭霸,吳士勇悍,時占上風,便是車戰之術有所不及,若以徒兵與之步戰,所用劍戟卻又不夠鋒銳。風師兄便與之談論鑄造劍戟之法。原來伍子胥所要鑄的,不是一口兩口寶劍,而是千口萬口利劍。」

  勾踐登時省悟,忍不住「啊喲」一聲,轉眼向文種、范蠡二人瞧去,但見文種滿臉焦慮之色,范蠡卻呆呆出神,問道:「范大夫,你以為如何?」范蠡道:「伍子胥雖然詭計多端,別說此人已死,就算仍在世上,也終究逃不脫大王掌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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