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三十四


  阮士中抹了抹眼淚,指著那身材較矮的屍身道:「這位是我田恩師。雲奇剛才拾到的黃金小筆,就是我恩師的。」

  眾人見田安豹的容貌瞧來年紀不過四十,比阮士中還年輕,初時覺得奇怪,但轉念一想,隨即恍然。這兩具屍體其實死去已數十年,只因洞中嚴寒,屍身不腐,竟似死去不過數天一般。

  曹雲奇指著另一具屍體道:「師叔,此人是誰?他怎敢害死咱們師祖爺?」說著向那屍體踢了一腳。眾人見這屍體身形高瘦,四肢長大,都已猜到了八九分。

  阮士中道:「他就是金面佛的父親,我從小叫他苗爺。他與我恩師素來交好,有一年結伴同去關外,當時我們不知為了何事,但見他二人興高采烈,歡歡喜喜而去,可是從此不見歸來。武林中朋友後來傳言,說道他們兩位為遼東大豪胡一刀所害,因此金面佛與田師兄他們才大舉向胡一刀尋仇,哪知道苗……苗,這姓苗的財迷心竅,見到洞中珍寶,竟向我恩師下了毒手。」說著也向那屍身腿上踢了一腳。那苗田二人死後,全身凍得僵硬,身上全是堅冰,阮士中一腳踢去,屍身仍挺立不倒,他自己足尖卻碰得隱隱生疼。眾人心想:「誰知不是你師父財迷心竅,先下毒手呢?」

 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屍身,想將他推離師父。但苗田二人這樣糾纏著已達數十年,手連刀,刀連身,堅冰凝結,卻哪裏推得開?陶百歲歎了口氣,道:「當年胡一刀托人向苗大俠和田歸農說道,他知道苗田兩家上代的死因,不過這兩人死得太也不夠體面,他不便當面述說,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。現下咱們親眼目睹,他這話果然不錯。如此說來,胡一刀必是曾經來過此間,但他見了寶藏,卻不掘取,實不知何故。」

  田青文忽道:「我今日遇上一事,很是奇怪。」阮士中道:「什麼?」田青文道:「咱們今日早晨追趕他……他……」說著嘴唇向陶子安一努,臉上微現紅暈,續道:「師叔你們趕在前頭,我落在後面……」曹雲奇忍耐不住,喝道:「你騎的馬最好,怎麼反而落在後面?

  你……你……就是不肯跟這姓陶的動手。」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,幽幽地道:「你害了我一世,要再怎樣折磨我,也只好由得你。陶子安是我丈夫,我對他不起。他雖不能再要我,可是除了他之外,我心裏決不能再有旁人。」

  陶子安大聲叫道:「我當然要你,青妹,我當然要娶你。除你之外,我決不能另娶旁人。」陶百歲與曹雲奇齊聲怒喝,一個道:「你要這賤人?我可不要她做兒媳婦。」一個道:「你有本事就先殺了我。」兩人同時高聲大叫,洞中回音又大,混在一起,竟聽不出他二人說些什麼。

  田青文眼望地下,待他們叫聲停歇,輕輕道:「你雖要我,可是,我怎麼還有臉再來跟你?出洞之後,你永遠別再見我了。」陶子安急道:「不,不,青妹,都是他不好。他欺侮你,折磨你,我跟他拚了。」提起單刀,直奔曹雲奇。

  劉元鶴擋在他身前,叫道:「你們爭風吃醋,到外面去打。」左掌虛揚,右手一伸,扣住他手腕,輕輕一扭,奪下他手中單刀,拋在地下。那一邊曹雲奇暴跳不已,也給殷吉攔著。餘人見田青文以退為進,將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貼貼,都暗暗好笑。

  寶樹道:「田姑娘,你愛嫁誰就嫁誰,總不能嫁我和尚。因此老和尚只問你,你今日早晨遇見了什麼怪事。」

  眾人哈哈大笑,田青文也噗哧一笑,道:「我的馬兒走得慢,趕不上師叔他們,正行之間,忽聽得馬蹄聲響,一乘馬從後面馳來。馬上的乘客手裏拿著一個大葫蘆,仰脖子就著葫蘆嘴喝酒。我見他滿臉絡腮鬍子,在馬上醉得搖搖晃晃,還咕嚕咕嚕地大喝,不禁笑了一聲。他轉過頭來,問道:『你是田歸農的女兒,是不是?』我道:『是啊,尊駕是誰?』他說道:『這個給你!』手指一彈,將這黃金小筆彈了過來,從我臉旁擦過,打落了我的耳環。我吃了一驚,他卻縱馬走了。我心下一直在嘀咕,不知他為什麼給我這支小筆。」

  寶樹問道:「你認得此人麼?」田青文點點頭,輕聲道:「就是那個雪山飛狐胡斐。他向我彈來小筆之時,我自然不認得他,他後來上得山來,與苗家妹子說話,我認出了他聲音,再在板壁縫中一張,果然是他。」曹雲奇醋心又起,問道:「這小筆既是師祖爺的,那胡斐從何處得來?他給你幹嗎?」

  田青文對別人說話溫言軟語,但一聽曹雲奇說話,立時有不愉之色,全不理睬。

  劉元鶴道:「那胡一刀既曾來過此間,定是在地下拾到,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筆。他身死之時,胡斐生下不過幾天,怎能將小筆留傳給他?」熊元獻道:「說不定他將小筆留在家中,後來胡斐年長,回到故居,自然在父親的遺物中尋著了。」阮士中點頭道:「那也未始不可。這小筆中空,筆頭可以旋下,青文,你瞧瞧筆裏有何物事。」

  田青文先將洞穴中拾到的小筆旋下筆頭,筆內空無一物,再將胡斐擲來的小筆筆頭旋下,見筆管內藏著一個小小紙卷。眾人一齊圍攏,均想若無阮士中在此,實不易想到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,筆管內居然還可藏物。

  田青文攤開紙卷,紙上寫著十六個字,道:「天龍諸公,駕臨遼東,來時乘馬,歸時禦風。」紙角下畫著一隻背上生翅膀的狐狸,這十六字正是雪山飛狐的手筆。

  阮士中臉色一沉,道:「嘿,也未必如此!」他話雖這麼說,但想到胡斐的本領,又想到他對天龍門人的行蹤知道得清清楚楚,卻也不禁栗栗自危。曹雲奇道:「師叔,什麼叫『歸時禦風』?」阮士中道:「哼,他說咱們都要死在遼東,變成他鄉之鬼,魂魄飄飄蕩蕩地乘風回去。」曹雲奇罵道:「操他奶奶的熊!」

  天龍門諸人瞧著那小柬,各自沉思。寶樹、陶百歲、劉元鶴等諸人,目光卻早轉到四下裏的金銀珠寶之上。寶樹取過一柄單刀,就往冰上砍去,他砍了幾刀,斬開堅冰,捧了一把金珠在手,哈哈大笑。火光照耀之下,他手中金珠發出奇幻奪目的光彩。眾人一見,胸中熱血上湧,各取兵刃,砍冰取寶。但砍了一陣,刀劍捲口,漸漸不利便了。原來眾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頂為左右雙童削斷,這時攜帶的是從杜家莊上順手取來,並非精選的利器。各人取到珍寶,不住手地塞入衣囊,愈取得多,心熱愈甚,但刀劍漸鈍,卻越砍越慢。

  田青文道:「咱們去拾些柴來,融冰取寶!」眾人轟然叫好。此事原該早就想到,但一見寶樹珍寶在手,人人迫不及待地揮刀挺劍砍冰。眾人雖齊聲附和田青文的說話,卻沒一人移步去取柴。人人都怕自己一出去,別人多取了珍寶。

  寶樹向眾人橫目而顧,說道:「天龍門周世兄、飲馬川陶世兄、鏢局子的熊鏢頭,你們三位出去撿柴。我們在這裏留下的,一齊罷手休息,誰也不許私自取寶。」周陶熊三人雖將信將疑,但怕寶樹用強,只得出洞去撿拾枯枝。

  ▼九

  雪山飛狐胡斐與烏蘭山玉筆峰杜希孟莊主相約,定於三月十五上峰算一筆昔日舊賬,首次上峰,杜莊主外出未歸,卻與苗若蘭酬答了一番。他下得峰來,心中怔忡不定,眼中所見,似乎只是苗若蘭的倩影,耳中所聞,盡是她彈琴和歌之聲。他與平阿四、左右雙童在山洞中飽餐一頓乾糧,見平阿四傷勢雖重,性命幸得無礙,心下甚慰。躺在地下閉目養神,但雙目一閉,苗若蘭秀麗溫雅的面貌便更清清楚楚地在腦海中出現了。

  胡斐睜大眼睛,望著山洞中黑黝黝的石壁,苗若蘭的歌聲卻又似隱隱從石壁中透了出來。他歎了一口長氣,心想:「我盡想著她幹嗎?她父親是殺害我父的大仇人,雖說當時她父親並非有意,但我父總因此而死。我一生孤苦伶仃,沒爹沒娘,盡是拜她父親之賜。我又想她幹嗎?」言念及此,恨恨不已,但不知不覺又想:「那時她尚未出世,這上代怨仇,與她又有甚相干?唉!她是千金小姐,我是個流蕩江湖的苦命漢子,何苦沒來由地自尋煩惱?她幼小之時,她父親曾將她交在我手裏,要我保護她周全。」

  想到這裏,不由得滿心又盡是溫馨之意。

  胡斐在山洞中躺了將近一個時辰,心中所思所念,便只苗若蘭一人。他偶爾想到:「莫非對頭生怕敵我不過,安排下了這美人之計?」但立即覺得這念頭太也褻瀆了她,心中便道:「不,不,她如此天仙般的人物,豈能做這等卑鄙之事。我怎能以小人之心,冒犯於她?」見天色漸黑,再也按捺不住,對平阿四道:「四叔,我再上峰去。你在這裏歇歇。」

  他展開輕身功夫,轉眼又奔到峰下,援索而上。一見杜家莊莊門,已怦然心動。進了大廳,卻見莊中無人相迎,不禁微感詫異,朗聲說道:「晚輩胡斐求見,杜莊主可回來了麼?」連問幾遍,始終沒人回答。他微微一笑,心想:「杜希孟枉稱遼東大豪,卻這般躲躲閃閃,裝神弄鬼。你縱安排下奸計,胡某又有何懼?」

  他在大廳上坐了片刻,本想留下幾句字句,羞辱杜希孟一番,就此下峰,不知怎的,對此地竟戀戀不捨,順步走向東廂房,推開房門,見房內四壁圖書,陳設精雅。走了進去,順手取過一本書來,坐下翻閱。翻來翻去,又怎看得進一字入腦,心中只念著一句話:「她到哪裏去了?她到哪裏去了?」

  不久天色更加黑了,他取出火折,正待點燃蠟燭,忽聽得莊外東邊雪地裏輕輕的幾下嚓嚓之聲。他心中一動,知有高手踏雪而來。若在實地,人人得以躡足悄行,但在積雪中卻半點假借不得,功夫高的落足輕靈,功夫淺的腳步滯重,一聽便知。胡斐聽了這幾下足步聲,心想:「倒要瞧瞧來的是何方高人。」將火折揣回懷中,傾耳細聽。

  但聽得雪地裏又有幾人的足步聲,竟個個武功甚高。胡斐一數,來的共有五人,只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三下擊掌,莊外有人回擊三下,過不多時,莊外又多了六人。胡斐雖藝高人膽大,但聽高手畢集,轉眼間竟到了十一人之多,也不免驚疑,尋思:「先離此莊要緊,對方這麼大邀幫手,我難免寡不敵眾。可別妄自尊大,小覷了天下的英雄好漢。」走出廂房,正待上高,忽聽屋頂喀喀幾響,又有人到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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