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

  那長頸漢子怒目相視,說道:「貴客放尊重些。」曹雲奇愕然道:「怎麼?」那漢子道:「若金面佛知你背後笑他,只怕貴客須不方便。」曹雲奇道:「武學之道無窮,要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他也是血肉之軀,就算本領再高,怎稱得『打遍天下無敵手』七字?」那漢子道:「小人見識鄙陋,不明世事。只是敝上說稱得,想來必定稱得。」

  曹雲奇聽他言語謙下,神色卻極不恭,不由得怒氣上沖:「我是一派掌門,焉能受你這低三下四的傭僕之氣?」冷笑道:「天下除了金面佛,想來貴主人算得第一了?嘿嘿,可笑!」那漢子道:「也沒什麼可笑!」伸手在曹雲奇所坐的椅背上輕輕一拍。曹雲奇只感椅子劇震,身子便即彈起。他手中正拿著茶碗,這一下出其不意,茶碗脫手掉落,眼見要在地下跌得粉碎,那漢子俯身伸手,抄住了茶碗,說道:「貴客小心了。」曹雲奇滿臉通紅,轉過頭不理。那漢子自將茶碗放在幾上,茶水也沒濺出多少。

  寶樹對這事視若不見,向那長頸漢子道:「除金面佛跟老衲之外,你主人還約了誰來助拳?」那漢子道:「主人臨去時吩咐小人,說青藏派玄冥子大師、昆侖山靈清道長、河南無極門姜老拳師這幾位,日內都要上山,囑咐小人好好侍奉。大師第一位到,足見盛情,敝上知道了,必定感激得緊。」

  寶樹大師受此間主人之邀,只道自己一到,便有天大棘手事也必迎刃而解,豈知除自己外,主人還邀了這許多成名人物。這些人自己雖大都沒見過面,卻都素來聞名,沒一位不是頂尖兒的高手,名望個個在自己之上,早知主人邀了這許多人,倒不如不來了,那金面佛苗人鳳更遠而避之的為妙;自己遠來相助,主人卻不在家接客,未免不敬,心下不快,說道:「老衲固然不中用,但金面佛一到,還有辦不了的事嗎?何必再另約旁人?」那漢子道:「敝上言道,趁此機會,和眾家英雄聚聚。興漢丐幫的范幫主也要來。」寶樹一凜,道:「范幫主也來?那飛狐到底約了多少幫手?」那漢子道:「聽說他不約幫手,只孤身一人。」

  阮士中、殷吉、陶百歲等均久曆江湖,聽雪山飛狐孤身來犯,這裏主人佈置了這許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,還要去請金面佛與丐幫范幫主來助拳,都想這雪山飛狐就算有三頭六臂,也用不著對他如此大動干戈。眼見這寶樹和尚武功如此了得,單是他一人,多半便足以應付,何況我們上得山來,到時也不會袖手旁觀,只不過初時主人料不到會有這許多不速之客而已。

  其中劉元鶴心中,更如十五個吊桶打水,七上八落。原來丐幫素來與朝廷作對,在幫名上加上「興漢」二字,稱為「興漢丐幫」,顯有反清之意。上個月御前侍衛總管賽赫圖親率大內侍衛十八高手,將范幫主擒了關入天牢。這事甚為機密,江湖上知者極少。劉元鶴就是這大內十八高手之一。今日胡裏胡塗地深入虎穴,不免凶多吉少。

  寶樹見劉元鶴聽到范幫主之名時臉色微變,問道:「劉大人識得范幫主麼?」劉元鶴忙道:「不識。在下只知范幫主是北道上響噹噹的英雄好漢,當年赤手空拳,曾以『龍爪擒拿手』抓死過兩頭猛虎。」寶樹微微一笑,不再理他,轉頭問那長頸漢子道:「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什麼人?他跟你家主人又結下了什麼梁子?他奶奶的,這等麻煩!」那漢子道:「主人不曾說起,小的不敢多問。」

  說話之間,童僕奉上飯酒,在這雪山絕頂,居然肴精酒美,大出眾人意料之外。那長頸漢子道:「主人娘子多謝各位光臨,各位多飲幾杯。」眾人謝了。

  席上曹雲奇與陶子安怒目相向,熊元獻與周雲陽各自摩拳擦掌,陶百歲對鄭三娘恨不得一鞭打去,雖共桌飲食,卻各懷心病。只寶樹言笑自若,大塊吃肉,大碗喝酒,滿嘴粗言穢語,哪裏像個出家人模樣?

  酒過數巡,一名僕人捧上一盤熱氣騰騰的饅頭,各人累了半日,早就餓了,見到饅頭,都大合心意,正要伸手去拿,忽聽得空中嗤的一聲響,眾人一齊抬頭,只見一枚火箭橫過天空,射到高處,微微一頓,炸了開來,火花四濺,原來是個色彩繽紛的煙花,緩緩散開,隱約是只生了翅膀的狐狸。寶樹推席而起,叫道:「雪山飛狐到了。」

  眾人盡皆變色。那長頸漢子向寶樹請了個安,說道:「敝上未回,對頭忽然來到,此間一切,全仗大師主持。」寶樹道:「有我呢,你不用慌。便請他上來吧。」那漢子躊躇道:「這雪峰天險,諒那飛狐無法上來。小人想請大師下去跟他說,主人不在家。」寶樹說:「你吊他上來,我會對付。」那漢子道:「就怕他上峰之後,驚動了主母。」寶樹臉一沉,說道:「你怕我對付不了飛狐麼?」那長頸漢子忙又請了個安,道:「小的不敢。」寶樹道:「你讓他上來就是。」那漢子無奈,只得應了,悄悄與另一名侍僕說了幾句話,想是叫他多加提防,保護主母。

  寶樹瞧在眼裏,微微冷笑,卻不言語,命人撤了席。各人散坐喝條,只喝了一盞茶,那長頸漢子高聲報導:「客人到!」兩扇大門「呀」的一聲開了。

  眾人停盞不飲,凝目望著大門,門中並肩進來兩名小童。這兩名小童一般高矮,約莫十三四歲年紀,身穿白色貂裘,頭頂用紅絲結著兩根豎立的小辮,背上各負一柄長劍。這兩人眉目如畫,形相俊雅,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樣,毫無分別,只走在右邊那小童的劍柄斜在右肩,另一個小童的劍柄斜在左肩,手中多捧了一隻拜盒。

  眾人見了這兩名小童的模樣,都感愕然,心中卻均一寬,本以為來的是那窮凶極惡的「雪山飛狐」,哪知卻是兩個個小孩童。待這兩人走近,只見兩人每根小辮兒上各系一顆明珠,四顆珠子都小指頭般大小,發出淡淡光彩。熊元獻是鏢局的鏢頭,陶百歲久在綠林,識別寶物的眼光均高,一見四顆大珠,都不禁怦然心動:「這四顆寶珠可貴重得很哪,兩人所穿的貂裘沒一根雜毛,也難得之極。就算是大富大貴之家,也未必有此珍物。」

  兩個小童見寶樹坐在正中,上前躬身行禮,左邊那小童高舉拜盒。那長頸漢子接了過來,打開盒子,呈到寶樹面前。寶樹見盒中是一張大紅帖子,取出一看,見上面濃墨寫著一行字道:「晚生胡斐謹拜。雪峰之會,謹於今日午時踐約。」字跡雄勁挺拔。

  寶樹見了「胡斐」兩字,心中一動:「嗯,飛狐的外號,原來是將他名字倒轉而成。」點了點頭道:「你家主人到了麼?」右邊那小童道:「主人說午時准到,因恐賢主人久候,特命小的前來投刺。」他說話語聲清脆,童音未脫。寶樹見兩童生得可愛,問道:「你們是雙生兄弟麼?」那小童道:「是。」說著行了一禮,轉身便出。那長頸漢子道:「兄弟少留,吃些點心再去。」右邊那童子道:「多謝大哥,未得家主之命,不敢逗留。」田青文從果盤裏取了些果子,遞給兩人,微笑道:「那麼吃些果兒。」左邊那童兒接了,道:「多謝姑娘。」

  曹雲奇生性妒忌,一向暴躁,性如烈火,半分兒都忍耐不得,見田青文對兩童神態親密,怒氣暗生,冷笑道:「小小孩童,竟背負長劍,難道你們也會劍術麼?」兩童愕然向他望了一眼,齊聲道:「小的不會。」曹雲奇喝道:「那麼裝模作樣地背著劍幹嗎?給我留下了。」

  伸出雙手,去抓兩人背上長劍的劍柄。

  兩個小童絕未想到此時有人要奪他們兵器,曹雲奇出手又是極快,只聽刷刷兩聲,眾人眼前青光閃動,兩柄長劍脫鞘而出,都已給他搶在手裏。曹雲奇哈哈一笑,道:「你兩個小……」第五字未出口,兩個小童一齊縱起,一出左手,一出右手,迅速之極地按在曹雲奇頸中。兩人同時向前按落,曹雲奇待要招架,雙腳給兩人一出左腳、一出右腳地一勾,登時身不由主地在空中翻了半個筋斗,啪的一聲,結結實實地俯摔在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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