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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臘八粥(2)


  石破天極目瞧去,也不見有何異狀,一顆心卻忍不住怦怦而跳。

  又航行了一個多時辰,看到島上有一座高聳的石山,山上鬱鬱蒼蒼,生滿樹木。申牌時分,小舟駛向島南背風處靠岸。那漢子道:「石幫主請!」只見島南是好大一片沙灘,東首石崖下停泊著四十多艘大大小小船隻。石破天心中一動:「這裏船隻不少,若能在島上保得性命,逃到此處搶得一艘小船,脫險當亦不難。」當下躍上岸去。

  那漢子提了船纜,躍上岸來,將纜索系在一塊大石之上,從懷中取出一隻海螺,嗚嗚嗚地吹了幾聲。過不多時,山後奔出四名漢子,一色黃布短衣,快步走到石破天身前,躬身說道:「島主在迎賓館恭候大駕,石幫主這邊請。」

  石破天關心白自在,問道:「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已到了麼?」為首的黃衣漢子說道:「小人專職侍候石幫主,旁人的事就不大清楚。石幫主到得迎賓館中,自會知曉。」說著轉過身來,在前領路。石破天跟隨其後。餘下四名黃衣漢子離開了七八步,跟在他身後。

  轉入山中後,兩旁都是森林,一條山徑穿林而過。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,以備脫身逃命時不致迷了道路。行了數里,轉入一條岩石嶙峋的山道,左臨深澗,澗水湍急,激石有聲。一路沿著山澗漸行漸高,轉了兩個彎後,只見一道瀑布從十餘丈高處直掛下來,看來這瀑布便是山澗的源頭。

  那領路漢子在路旁一株大樹後取下一件掛著的油布雨衣,遞給石破天,說道:「迎賓館建在水樂洞內,請石幫主披上雨衣,以免濺濕了衣服。」

  石破天接過穿上,只見那漢子走進瀑布,縱身躍了進去,石破天跟著躍進。裏面是一條長長的甬逍,兩旁點著燈燈,光線雖暗,卻也可辨道路,當下跟在他身後行去。甬道依著山腹中天然洞穴修鑿而成,人工開鑿處甚是狹窄,有時卻豁然開闊,只覺漸行漸低,洞中出現了流水之聲,淙淙錚錚,清脆悅耳,如擊玉罄。山洞中支路甚多,石破天用心記憶。

  在洞中行了兩裏有多,眼前赫然出現一逍玉石砌成的洞門,門額上雕有三個大字,石破天問道:「這便是迎賓館麼?」那漢子道:「正是。」心下微覺奇怪:「這裏寫得明明白白,又何必多問?不成你不識字?」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識。

  走進玉石洞門,地下青石板鋪得甚是整齊。那漢子將石破天引進左首一個石洞,說道:「石幫主請在此稍歇,待會筵席之上,島主便和石幫主相見。」

  洞中桌椅俱全,三枝紅燭照耀得滿洞明亮。一名小童奉上清茶和四色點心。

  石破天一見到飲食,便想起南來之時,石清數番諄諄叮囑:「小兄弟,三十年來,無數武功高強、身懷奇技的英雄好漢去到俠客島,竟無一個活著回來。想那俠客島上人物雖然了得,總不能將這許多武林中頂尖兒的豪傑之士一網打盡。依我猜想,島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,不是設了機關陷阱,便是在飲食中下了劇毒。他們公然聲言請人去喝臘八粥,這碗臘八粥既是眾目所注,或許反而無甚古怪,倒是尋常的清茶點心、青菜白飯,卻不可不防。只是此理甚淺,我石清既想得到,那些名門大派的首腦人物怎能想不到?他們去俠客島之時,自是備有諸種解毒藥物,何以終於人人俱遭毒手,實令人難以索解。你心地仁厚,或者吉人天相,不致遭受惡報,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。」

  他想到石清的叮囑,但聞到點心香氣,尋思:「肚子可餓得狠了,終不成來到島上,什麼都不吃不喝?張三、李四兩位哥哥和我金蘭結義,曾立下重誓,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要同年同月同日死,他們若要害我,豈不是等於害了自己?」當下將燒賣、春捲、煎餅、蒸糕四碟點心,吃了個風捲殘雲,一件也不剩,一壺清茶也喝了大半。

  在洞中坐了一個多時辰,忽聽得鐘鼓絲竹之聲大作。那引路的漢子走到洞口,躬身說道:「島主請石幫主赴宴。」石破天站起身來,跟著他出去。

  穿過幾處石洞後,但聽得鐘鼓絲竹之聲更響,眼前突然大亮,只見一座大山洞中點滿了牛油蠟燭,洞中擺著一百來張桌子。賓客正絡繹進來。這山洞好大,雖擺了這許多桌子,仍不見擠迫。數百名黃衣漢子穿梭般來去,引導賓客入座。所有賓客都是各人獨佔一席,亦無主方人士相陪,眾賓客坐定後,樂聲便即止歇。

  石破天四下顧望,一眼便見到白自在巍巍踞坐,白髮蕭然,卻是神態威猛,雜坐在眾英雄間,只因身材特高,一眼可見,遠遠望去便卓然不群。那日在石牢之中,昏暗朦朧,石破天沒瞧清楚他的相貌,此刻燭光照映之下,但見這位威德先生當真便似廟中神像一般形相莊嚴,令人肅然起敬,便走到他身前,躬身行禮,說道:「爺爺,我來啦!」

  大廳上人數雖多,但主方接待人士卻儘量壓低嗓子說話,所有來賓均想到命在頃刻,人人心頭沉重,又震于俠客島之威,誰都不發一言。石破天這麼突然一叫,聲音雖然不響,每個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。

  白自在「哼」了一聲,道:「不識好歹的小鬼,你可累得我外家的曾孫也沒有了。」

  石破天一怔,過了半晌,才明白他的意思,原來說他也到俠客島來送死,就不能和阿繡成親生子,說道:「爺爺,奶奶在海邊的漁村中等你三個月,她說要是到三月初八還不見你的面,她……她就投海自盡。」白西在長眉一豎,道:「她不到碧螺山去?」石破天道:「奶奶聽你這麼說,氣得不得了,她罵你……罵你……」白自在道:「罵我什麼?」石破天道:「她罵你是老瘋子呢。她說丁不四這輕薄鬼嚼嘴弄舌,造謠騙人,你這老瘋子腦筋不靈,居然便信了他的。奶奶說幾時見到丁不四,定要使金烏刀法砍下他一條臂膀,再割下他的舌頭。」白自在哈哈大笑,道:「不錯,不錯,正該如此。」

  突然間大廳角落中一人嗚嗚咽咽地說道:「她為什麼這般罵我?我幾時輕薄過她?我對她一片至誠,到老不娶,她……她卻心如鐵石,連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。」石破天向話聲來處瞧去,只見丁不四雙臂撐在桌上,全身發顫,眼淚簌簌而下。石破天心道:「他也來了。年紀這般大,還當眾號哭,卻不怕羞?」

  若在平時,眾英雄自不免群相訕笑,但此刻人人均知噩運將臨,心下俱有自傷之意,恨不得同聲一哭,是以竟無一人發出笑聲。這幹英雄豪傑不是名門大派的掌門,便是一幫一會之主,畢生在刀劍頭上打滾過來,「怕死」二字自是安不到他們身上,然而一刀一槍地性命相搏,未必便死,何況自恃武功了得,想到的總是人敗己勝,敵亡己生。這一回的情形卻大不相同,明知來到島上非死不可,可又不知如何死法。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懼之意,比之往日面臨大敵、明槍交鋒的情景,卻是難堪得多了。

  忽然西邊角落中一個嘶啞的女子口音冷笑道:「哼,哼!什麼一片至誠,到老不娶?丁不四,你好不要臉!你對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誠,為什麼又跟我姊姊生下個女兒?」

  霎時間丁不四滿臉通紅,神情狼狽之極,站起身來,問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是誰?怎麼知道?」那女子道:「她是我親姊姊,我怎麼不知道?那女孩兒呢,死了還是活著?」

  騰的一聲,丁不四頹然坐落,跟著喀的一響,竟將一張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斷。

  那女子厲聲問道:「那女孩兒呢?死了還是活著?快說。」丁不四喃喃地道:「我……我怎知道?」那女子道:「姊姊臨死之時,命我務必找到你,問明那女孩兒的下落,要我照顧這個女孩。你……你這狼心狗肺的臭賊,害了我姊姊一生,卻還在記掛別人的老婆。」

  丁不四臉如土色,雙膝酸軟,他坐著的椅子椅腳早斷,全仗他雙腿支撐,這麼一來,身子登時向下坐落。幸好他武功了得,足下輕輕一彈,又即虛坐不落。

  那女子厲聲道:「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?」丁不四道:「二十年前,她是活的,後來可不知道了。」那女子道:「你為什麼不去找她?」丁不四無言可答,只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可不容易找。有人說她到了俠客島,也不知是不是。」

  石破天見那女子身材矮小,臉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黑紗,容貌瞧不清楚,但不知如何,這個強凶簕道、殺人不眨眼的丁不四,見了她竟十分害怕。

  突然鐘鼓之聲大作,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:「俠客島龍島主、木島主兩位島主歡迎嘉賓。」

  眾來賓心頭一震,人人直到此時,才知俠客島原來有兩個島主,一個姓龍,一個姓木。

  中門打開,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,右首的一色穿黃,左首的一色穿青。那贊禮人叫道:「龍島主、木島主座下眾弟子,謁見貴賓。」

  只見那兩個分送銅牌的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眾弟子之中,張三穿黃,排在右首第十一,李四穿青,排在左首第十三,在他二人身後,又各有二十餘人。眾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氣。張三、李四二人的武功,大家都曾親眼見過,哪知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,想來各同門的功夫和他們也均在伯仲之間,都想:「難怪三十年來,來到俠客島的英雄好漢個個有來無回。且不說旁人,單只須賞善罰惡二使出手,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,又有哪幾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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