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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自大成狂(6)


  史婆婆罵道:「呸,大言不慚。」

  封萬里道:「我們看師父說這些話時,神志已有點兒失常,作不得真的。好在這裏都是自己人,否則傳了出去,只怕給別派武師們當作笑柄。當時大夥兒面面相覷,誰都不敢說什麼。師父怒道:『你們都是啞巴麼?為什麼不說詁?我的話不對,是不是?』他指著蘇師弟問道:『萬虹,你說師父的話對不對?』蘇師弟只得答道:『師父的活,當然是對的。』師父怒道:『對就是對,錯就是錯,有什麼當然不當然的。我問你,師父的武功高到怎樣?』蘇師弟戰戰兢兢地道:『師父的武功深不可測,古往今來,惟師父一人而已。本派的武功全在師父一人手中發揚光大。師父卻又大發脾氣,喝道:『依你這麼說,我的功夫都是從本派前人手中學來的了?你錯了,壓根兒錯了。雪山派所有功夫全是我自己獨創的。什麼祖師爺開創雪山派,都是騙人的鬼話。祖師爺傳下來的劍譜、拳譜,大家都見過了,有沒有我的武功高明?』蘇師弟只得道:『恐怕不及師父高明。』」

  史婆婆歎道:「你師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來已久,他白三十歲上當了本派掌門,此後一直沒遇上勝過他的對手,便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,說到少林、武當這些名門大派之時,他總是不以為然,說是浪得虛名,何足道哉。想不到這狂妄肖大的性子愈來愈厲害,竟連創派祖師爺也不瞧在眼裏了。萬虹這孩子恁地沒骨氣,為了附和師父,連祖師爺也敢誹謗?」

  封萬里道:「師娘,你再也想不到,師父一聽此言,手起一掌,便將蘇師弟擊出數丈之外,登時便取了他的性命,罵道:『不及便是不及,有什麼恐怕不恐怕的。』」

  史婆婆喝道:「胡說八道,老混蛋就算再糊塗十倍,也不至於為了『恐怕』二字,便殺了他心愛的弟子!」

  封萬里道:「師娘明鑒:師父他老人家平日對大夥兒恩重如山,弟子說什麼也不敢造謠胡說。這件事有二十餘人親眼目睹,師娘一問便知。」

  史婆婆目光射向其餘留在淩霄城的長門弟子臉上這些人齊聲說道:「當時情形確是這樣,封師哥並無虛言。」史婆婆連連搖頭歎氣,說道:「這樣的事怎能叫人相信?那不是發瘋嗎?」封萬里道:「師父他老人家確是有了病,神志不大清楚。」史婆婆道:「那你們就該延醫給他診治才是啊。」

  封萬里道:「弟子等當時也就這麼想,只是不敢自專,和幾位師叔商議了,請了城裏最高明的南大夫和戴大夫兩位給師父看脈。師父一見到,就問他們來幹什麼。兩位大夫不敢直言,只說聽說師父飲食有些違和,他們在城中久蒙師父照顧,一來感激,二來關切,特來探望。師父即說自己沒有病,反問他們:『可知道古往今來,武功最高強的是誰?』南大夫道:『小人于武學一道,一竅不通,在威德先生面前談論,豈不是孔夫子門前讀孝經,魯班門前弄大斧?』師父哈哈一笑,說道:『班門弄斧,那也不妨。你倒說來聽聽。』南大夫道:『向來只聽說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達摩祖師一葦渡江,開創少林一派,想必是古往今來武功最高之人了。』」

  史婆婆點頭道:「這南大夫說得很得體啊。」

  封萬里道:「可是師父一聽之下,卻大大不快,怒道:那達摩是西域天竺之人,乃是蠻夷戎狄之類,你把一個胡人說得如此厲害,豈不是滅了我堂堂中華的威風?』南大夫甚是惶恐,道:『是,是,小人知罪了。」我師父又問那戴大夫,要他來說。戴大夫眼見南大夫碰了個大釘子,如何敢提少林派,便道:「聽說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豐武術通神,所創的內家拳掌尤在少林派之上。依小人之見,達摩祖師乃是胡人,殊不足道,張三豐祖師才算得是古往今來武林中的第一人。』」

  史婆婆道:「少林、武當兩大門派,武功各有千秋,不能說武當便勝過了少林,但張三豐祖師是數百年來武林中震爍古今的大宗師,又是我中華上國之人,那是絕無疑義之事。」

  封萬里道:「師父本是坐在椅上,聽了這番話後,霍地站起,說道:『你說張三豐所創的內家拳掌了不起?在我眼中瞧來,卻也稀鬆平常。以他武當長拳而論,這一招虛中有實,我只須這麼拆,這麼打,便即破了。又如太極拳的「野馬分鬃」,我只須這裏一勾,那裏一腳踢去,立時便叫他倒在地下,變成「野馬失蹄」。他武當派的太極劍,更怎是我雪山派劍法的對手?』師父一面說,一面比畫,掌風呼呼,只嚇得兩名大夫面無人色。我們眾弟子在門外瞧著,誰也不敢進去勸解。師父連比了數十招,問道:『我這些功夫,比之禿驢達摩、牛鼻子張三豐,卻又如何?』南大夫只道:『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』戴大夫卻道:『咱二人只會醫病,不會武功。威德先生既如此說,說不定你老先生的武功,比達摩和張三豐還厲害些。』」

  史婆婆罵道:「不要臉!」也不知這三個字是罵戴大夫,還是罵白自在。

  封萬里道:「師父當即怒駡:『我比畫了這兒十招,你還是信不過我的話,「說不足」三字,當真是欺人太甚!』提起手掌,登時將兩位大夫擊錯在房中。」

  史婆婆聽了這番言語,不由得冷了半截,眼見雪山派門下個個面有不以為然之色,兒子白萬劍含羞帶愧,垂下了頭,心想:「本派門規第三條,不得傷害不會武功之人;第四條,不得傷害無辜。老混蛋濫殺本門犖子,已令眾人大為不滿,再殺這兩個大夫,更是大犯門規,如何能再做本派掌門?」

  只聽封萬里又道:「師父當下開門出房,見我們神色有異,便道:『你們古古怪怪地瞧著我幹嗎?哼,心裏在罵我壞了門規,是不是?雪山派的門規是誰定的?是天上掉下來的,還是凡人定出來的?既是由人所定,為什麼便更改不得?制訂這十條門規的祖師爺倘若今日還不死,一樣鬥我不過,給我將掌門人搶了過來,照樣要他聽我號令!』他指著燕師弟鼻子說道:『老七,你倒說說看,古往今來,誰的武功最高?』

  「燕師弟性子十分倔強,說道:『弟子不知道!』師父大怒,提高了聲音又問:『為什麼不知道?』燕師弟道:『師父沒教過,因此弟子不知道。』師父道:『好,我現在教你: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,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、拳腳第一、內功第一、暗器第一的大英雄、大豪傑、大俠士、大宗師!你且念一遍來我聽。』燕師弟道:『弟子笨得很,記不住這麼一連串的話!』師父提起手掌,怒喝:『你念是不念?』燕師弟悻悻地道:『弟子照念便是。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老爺子自己說,他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……』師父不等他念完,便已一掌擊在他的腦門,喝道:『你加上「自己說」三字,那是什麼用意?你當我沒聽見嗎?』燕師弟給他這麼一掌,自是腦漿迸裂而死。餘下眾人便有天大的膽子,也只得順著師父之意,一個個念道:『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老爺子,是古往今來劍法第一、拳腳第一、內功第一、暗器第一的大英雄、大豪傑、大俠士、大宗師!』要念得一字不錯,師父才放我們走。

  「這樣一來,人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。第二日,我們替三位師弟和兩位大夫大殮出殯,師父卻又來大鬧靈堂,把五個死者的靈位都踢翻……杜師弟大著膽子上前相勸,師父順手抄起一塊靈牌,將他的一條腿生生削了下來。這天晚上,便有七名師弟不別而行。大夥兒眼見雪山派已成瓦解冰消的局面,人人自危,都覺師父的手掌隨時都會拍到自己的天靈蓋上,迫不得已,這才商議定當,偷偷在師父的飲食中下了迷藥,將他老人家迷倒,在手足加上銬鐐。我們此舉犯上作亂,原是罪孽重大之極,今後如何處置,任憑師娘做主。」他說完後,向史婆婆一躬身,退入人叢。

  史婆婆呆了半晌,想起丈夫一世英雄,臨到老來竟如此昏庸糊塗,不由得眼圈兒紅了,淚水便欲奪眶而出,顫聲問道:「萬里的言語之中,可有什麼誇張過火、不盡不實之處?」問了這句話,淚水已涔涔而下。

  眾人都不說話。隔了良久,成自學才道:「師嫂,實情確是如此。我們若再騙你,豈不是罪上加罪?」

  史婆婆厲聲道:「就算你掌門師兄神志昏迷,濫殺無辜,你們聯手將他廢了,那如何連萬劍等一干人從中原歸來,你們竟也暗算加害?為何要將長門弟子盡皆除滅,下這斬草除根的毒手?」

  齊自勉道:「小弟並不贊成加害掌門師哥和長門弟子,因此與廖師哥激烈爭辯,為此還廝殺動手。師嫂想必也已聽到見到。」

  史婆婆抬頭出神,淚水不絕從臉頰流下,長長歎了口氣,說道:「這叫做一不做,二不休,事已如此,須怪大家不得。」

  廖自礪自遭白萬劍砍斷一腿後,傷口血流如注,這人也真硬氣,竟是一聲不哼,自點穴道止血,勉力撕下衣襟來包紮傷處。他的親傳弟子畏禍,卻無一人過來相救。

  史婆婆先前聽他力主殺害白自在與氏門弟子,對他好生痛恨,但聽得封萬里陳述情由之後,才明白禍變之起,實是發端于自己丈夫,不由得心腸頓軟,向四支的眾弟子喝道:「你們這些畜生,眼見自己師父身受重傷,竟會袖手旁觀,還算得是人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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