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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雪山劍法(5)


  石清向妻子斜視了一眼,點了點頭。閔柔性子和順,什麼事都由丈夫作主,自來不出什麼主意,但她偶爾說什麼話,石清倒也總不違拗。他猜想妻子的心意,一來是急於要瞧兒子的武功,二來是要白萬劍輸得心服,諒來石中玉小小年紀,就算聰明,劍法也高不過那些給閔柔點倒的雪山派眾師叔,何況他決計不會真的幫著白萬劍出力與父母相抗。

  白萬劍卻另有一番主意:「你以雪山派劍法和我聯手抗敵,便承認是雪山派弟子。不論這場比劍結果如何,只須我不為你一家三人所殺,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門人令符,你便非得跟我回山不可。石清夫婦若再阻撓,那便是壞了武林規矩。」當下長劍一舉,說道:「是二對二也好,是三對一也好,白某人反正是玄素雙劍的手下敗將,再來捨命陪君子便是。」他已定下死志,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圍攻逼迫,那便說什麼也要殺了石中玉,只須不求自保,捨命殺他諒來也辦得到。

  石破天見他長劍劍尖微顫,斜指石清,當是似攻實守,便道:「那麼是由我搶攻了。」長劍也是微顫,向石清右肩刺去,一招刺出,陡然間劍氣大盛。這一劍去勢並不甚急,但內力到處,只激得風聲嗤嗤而響,劍招是雪山劍法,內力之強卻遠非白萬劍所能及。

  白萬劍、石清、閔柔三人同時不約而同地低聲驚呼:「咦!」

  石破天這一劍刺出,白萬劍初見便微生卑視之意,心想:「你這一招『雲橫西嶺』,右肘抬得太高,招數易於用老;左指部位放得完全不對,不含伸指點穴的後著;左足跨得前了四寸,敵人若施反擊,便不懼你抬左足踢他脛骨……」他一眼之間,便瞧出了石破天這一招中八九處錯失,但霎時之間,卑視立時變為錯愕。石破天這一招劍氣之勁,當真生平罕見,只有父親酒酣之餘,向少數幾名得意弟子試演劍法之時,出劍時才有如此嗤嗤聲響,但那也要在三四十招之後,內力漸漸凝聚,方能招出生風。石破天這般起始發劍便有疾風曆聲,難道劍上裝有哨子之類的古怪物事麼?

  他這念頭只是一轉,便知所想不對,只見石清「咦」了一聲之後,舉劍封擋,喀的一聲響,石清手中長劍立時斷為兩截。上半截斷劍直飛出去,插入牆中,深入數寸。

  石清只覺虎口一熱,膀子顫動,半截劍也險些脫手。他雖惱恨這個敗子,但練武之人遇上了武功高明之士,忍不住會生出贊佩的念頭,一個「好」字當下便脫口而出。

  石破天見石清的長劍斷折,卻吃了一驚,叫聲:「啊喲!」立即收劍,臉上露出歉疚和關懷之意。這時他臉向燭火,這般神色都叫石清、閔柔二人瞧在眼裏。夫婦二人心中都閃過一絲暖意:「玉兒畢竟還是個孝順兒子!」

  石清拋去斷劍,用足尖又從地下挑起一柄長劍,說道:「不用顧忌,接招吧!」刷的一劍,向石破天左腿刺去。石破天畢竟從來沒練過劍術,內力雖強,在進攻時尚可發威力,一遇上石清這種虛虛實實、忽左忽右的劍法,卻哪裏能接得住?一招間便慌了手腳,總算心念轉得甚快,手忙腳亂地使招「蒼松迎客」,橫劍擋去。

  石清長劍略斜,劍鋒已及他右腿,倘若眼前這人不是他親生兒子,而是個須殺之而後快的死敵,這一劍已將石破天右腿斬為兩截。他長劍輕輕一抖,閔柔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,急叫:「清哥!」

 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時,但見褲管上已讓劃開一道破口,卻沒傷到皮肉,他歉然笑道:「多謝你手下留情,我的劍法學得全然不對,比你可差得遠了!」

  他這句話出於真心,但言者無意,聽者有心,語入白萬劍耳中,直是一萬個不受用,心道:「你向父親說你劍法比他差得甚遠,豈非明明在貶低雪山派劍法?又說學得全然不對,便是說我們雪山派藏私,沒好好教你。只一句話,便狠狠損了雪山派兩下。白萬劍但教一口氣在,豈能受你這小子奚落折辱?」

  石清也眉頭微蹙,心想:「師妹老說玉兒在雪山派中必受師叔、師兄輩欺淩,我想白老前輩為人正直,封萬里肝膽俠義,既收我兒為徒,決不能虧待了他。但瞧他使這兩招劍法,姿式已然不對,中間更破綻百出,如何可以臨敵?似乎他在淩霄城中果然沒學到什麼真實武功。他先一劍內力強勁之極,但這份內力與雪山派定然絕無干係,便威德先生自己也未必有此造詣,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。到底如何,須得追究個水落石出,日後也好分辨是非曲直。」當下說道:「來來來,大家不用有什麼顧忌,好好地比劍。」左手捏捭個劍訣,向前一指,挺劍向白萬劍刺去。

  白萬劍舉劍格開,還了一劍。

  閔柔便伸劍向石破天緩緩刺去,她故意放緩了去勢,好讓兒子不致招架不及。石破天見她這一劍來勢甚緩,想起當年侯監集上贈銀之情,咧開了嘴向她一笑,又點頭示謝,這才提劍輕輕一擋。閔柔見他神情,只道他是向母親招呼,心中更喜,回劍又向他腰間掠去。石破天想了一想:「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。」當下使出一招雪山劍法,將來劍格開。

  閔柔見他劍法生疏之極,出招既遲疑,遞劍時手法也是嫩極,不禁心下難過:「雪山派這些劍客們自命俠義不凡,卻如此地教我兒劍法!」於是又變招刺他左肩。她每一招遞出,都要等石破天想出了拆解之法,這才真的使實,倘若他一時難以拆解,她便慢慢地等待。這哪是比劍?比之師徒間的喂招,她更多了十二分慈愛,十二分耐心。

  十餘招後,石破天信心漸增,拆解快了許多。閔柔心中暗喜,每當他一劍使得不錯,便點頭嘉許。石破天早看出她在指點自己使劍,倘若閔柔不點頭,那便重使一招,閔柔如認為他拆解不善,仍會第三次以同樣招式進擊,總要讓他拆解無誤方罷。

  這邊廂石清和白萬劍三度再鬥,兩人于對方的功力長短,心下均已了然,更不敢有絲毫怠忽。數招之後,兩人都已重行進入全神專注、對周遭變故不聞不見的境界,閔柔和石破天如何拆招,是真鬥還是假鬥,誰占上風誰處敗勢,石白二人同無暇顧及,卻也無法顧及,在這場厘毫不能相差的拼鬥中,只要哪一個稍有分心,立時非死即傷。

  閔柔于指點石破天劍法之際,卻盡有餘暇去看丈夫和白萬劍的廝拼。她靜聽丈夫呼吸悠長,知他內力仍然充沛,就算不勝,也決不致落敗,眼見石破天一劍又一劍地將雪山劍法演完,七十二路劍法中忘卻了二十來路,於是又順著他劍法的路子,誘導他再試一遍。

  石破天第二遍再試,比之第一次時便已頗有進境,居然能偶爾順勢反擊,拆解之時也快了些。他堪堪把學到的四十幾路劍法第二次又將拆完,閔柔見丈夫和白萬劍仍在激鬥,心想:「把這套劍拆完後,便該插手相助,不必再跟這白萬劍糾纏下去,帶了玉兒走路便是。」眼見石破天一劍刺來,便舉劍擋開,跟著還了一招,料想這一招的拆法兒子已經學會,定會拆解妥善,豈知便在此時,眼前陡然一黑,原來殿上的蠟燭點到盡頭,驀地熄了。

  閔柔一劍刺出,見燭光熄火,立時收招。不料石破天沒半分臨敵經驗,眼前一黑,不向後退,反而迎了上去,想要和閔柔敘舊,謝她教劍之德,這一步踏前,正好將身子湊到了閔柔劍上。

  閔柔只覺兵刃上輕輕一阻,已刺入人身,大驚之下,抽劍向後擲去,黑暗中伸臂抱了石破天,驚叫:「刺傷了你嗎?傷在哪裏?傷在哪裏?」石破天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連聲咳嗽,說不出話來。閔柔急晃火折,見石破天胸口滿是鮮血,她本來極有定力,這時卻嚇得呆了,心下惶然一片,仰頭向石清道:「師哥,怎……怎麼辦?」

  石清和白萬劍在黑暗之中仍憑著對方劍勢風聲,劇鬥不休。待得閔柔晃亮火折,哀聲叫嚷,石清斜目一瞥,見石破天受傷倒地,妻子驚懼已極,畢竟父子關心,心中微微一亂。便這麼稍露破綻,白萬劍已乘隙而入,長劍疾指,刺向石清心口,這一招制其要害,石清要待拆架,已萬萬不及。

  白萬劍長劍遞到離對方胸口八寸之處,立即收劍。适才閔柔在劍法上制他死命之後,回劍不刺,現下他一命還一命,也在制住對方要害之後撤劍,從此誰也不虧負誰。

  石清掛念兒子傷勢,也不暇去計較這些劍術上的得失榮辱,忙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劍傷,只見他胸口鮮血緩緩滲出,顯是這一劍刺得不深。原來閔柔反應極快,劍尖甫觸人體,立即縮回。石清、閔柔正自心下稍慰,只見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。

  只聽白萬劍冷冷地道:「令郎辱我愛女,累得她小小年紀,投崖自盡,此仇不能不報。兩位要是容我帶他上淩宵城去,至少尚有二月之命,但若欲用強,我這一劍便刺下去了。」

  石清和閔柔對望一眼。閔柔不由得打個寒噤,知道此人言出必踐,等他這一劍刺下,就算夫婦二人合力再將他斃於劍底,也已於事無補。石清使個眼色,伸手握住妻子手腕,縱身便躥出殿外。閔柔將出殿門時回過頭來,向躺在地下的愛兒再瞧一眼,眼色又溫柔,又悲苦,便這麼一瞬之間,她手中火折已然熄滅,殿中又黑漆一團。

  白萬劍側身聽著石清夫婦腳步遠去,知他夫婦定然不肯干休,此後回向淩霄城的途中,定將有無數風波、無數惡鬥,但跟前是暫且不會回來了,回想适才的鬥劍,實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奇險,倘若那蠟燭再長得半寸,這姓石的小子非給他父母奪去不可。

  他定了定神,籲了一口氣,伸手到懷中去摸火刀火石,卻摸了個空,這才記得去長樂幫總舵之前已交給了師弟聞萬夫,以免激鬥之際多所累贅,高手過招,相差只在毫髮之間,身上輕得一分就靈便一分。當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師弟懷中摸到了火刀、火石、火紙,打著了火,待要找一根蠟燭,突然一呆,腳邊的石中玉竟已不知去向。

  他驚愕之下,登時背上感到一陣涼意,全身寒毛直豎,口中只叫:「有鬼,有鬼!」若不是鬼怪出現,這石中玉如何會在這片刻之間無影無蹤,而自己又全無所覺?他一凜之後,拋去火折,提著長劍直搶出廟外。四下裏絕無人影。

  他初時想到「有鬼」,但隨即知道早有高手窺伺在側,在自己摸索火石之時,乘機將人救去,多半便是貝海石。他急躍上屋,游目四顧,唯見東南角上有一叢樹林可以藏身,當下縱身落地,搶到林邊,喝道:「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漢,出來決個死戰。」

  略待片刻,林中並無人聲,他又叫:「貝大夫,是你嗎?」林中仍無回答。當此之時,也顧不得敵人在林中倏施暗算,當即提劍闖進。但林中也是空蕩蕩的,涼風拂體,落葉沙沙,江南秋意已濃。

  白萬劍怒氣頓消,适才這一戰已令他不敢小覷了天下英雄,這時更興「天上有天,人上有人」之念,心中隱隱感到三分涼意,想起女兒稚齡慘亡,不由得悲從中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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