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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不求人(6)


  他臉上露出笑容,緩步走開,走得幾步,突然心念一動:「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興,我何不乘機將泥人上所繪的內功教他,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,內力沖心而死?我當年誓言只說決不以一指之力加於此人,他練內功自己練得岔氣,卻不能算是我殺的。就算是我立心害他性命,可也不是『以一指之力加於其身』,不算違了誓言。對了,就是這個主意。」

  他行事向來只憑一己好惡,雖言出必踐,於「信」之一字看得極重,然而心地陰狠殘忍,什麼仁義道德,在他眼中卻不值一文,當下便拿起那個繪著「足少陰腎經」的泥人來,說道:「小娃娃,你可知這些黑點紅線,是什麼東西?」

  那少年想了一下,說道:「這些泥人生病。」謝煙客奇道:「怎麼生病?」那少年道:「我去年生病,全身都生了紅點。」

  謝煙客啞然失笑,道:「你去年生的是麻疹。這些泥人身上畫的卻不是麻疹,是學武功的秘訣。你瞧我背了你飛上峰來,武功好不好?」說到這裏,為了誘發那少年學武之心,突然雙足一點,身子筆直拔起,嗖的一聲,便躥到了一株松樹頂上,左足在樹枝上稍行借力,身子向上彈起,便如嫋嫋上升一般,緩緩落下,隨即又在樹枝上彈起,三落三彈,便在此時,恰有兩隻麻雀從空中飛過,謝煙客存心賣弄,雙手一伸,將兩隻麻雀抓在掌中,這才緩緩落下。

  那少年拍手笑道:「好本事,好本事!」

  謝煙客張開手掌,兩隻麻雀振翅欲飛,但兩隻翅膀剛一撲動,謝煙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內力,將雙雀鼓氣之力抵消了。那少年見他雙掌平攤,雙雀羽翅撲動雖急,始終飛不離他掌心,更加大叫:「好玩,好玩!」謝煙客笑道:「你來試試!」將兩隻麻雀放在他掌中,那少年伸指抓住,不敢鬆手。

  謝煙客笑道:「泥人兒身上所畫的,是練功夫的法門。你拼命幫那老兒,他心中多謝你,因此送了給你。這不是玩意兒,可寶貴得很呢。你只要練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紅線黑點的法道,手掌攤開,麻雀兒也就飛不走啦。」那少年道:「這倒好玩,我定要練練。怎麼練的?」口中說著,張開了手掌。兩隻麻雀展翅一撲,便飛了上去。謝煙客哈哈大笑。那少年也跟著傻笑。

  謝煙客道:「你若求我教你這門本事,我就可以教你。學會之後,可好玩得很呢,你要下山上山,自己行走便了,也不用我帶。」那少年臉七大有豔羨之色,謝煙客凝視著他臉,只盼他嘴裏吐出「求你教我」這幾個字來,情切之下,自覺氣息竟也粗重了。

  過了好一刻,卻聽那少年道:「我如求你,你便要打我。我不求你。」謝煙客道:「你求好了,我說過決不打你。你跟著我這許多時候,我可打過你沒有?」那少年搖頭道:「沒有。不過我不求你教。」

  他自幼在母親處吃過的苦頭實是創深痛巨,不論什麼事,開口懇求,必定挨打,而且母親打了他後,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淚,鬱鬱不歡者數口,不斷自言自語:「沒良心的,我等著你來求我,可是。等夜等,一直等了幾年,你始終不來,卻去求那個什麼也及我不上的小賤人,幹嗎又來求我?」這些話他也不懂是什麼意思,但母親口中痛駡:「你再來求我?這時候可就遲了。從前為什麼又不求我?」跟著棍棒便狠狠往頭上招呼下來,打了他之後,他母親又自己痛哭,令他心裏好生難過,總覺是自己錯了。這麼挨得兒頓飽打,八九歲之後就再不向母親求懇什麼。他和謝煙客荒山共居,過的日子也就如跟母親在一起時無異,不知不覺之間,心中早就將這位老伯伯當作是母親一般了。

  謝煙客臉上青氣閃過,心道:「剛才你如開口懇求,完了我平生心願,我自會教你一身足以傲視武林的本領。現下你自尋死路,可怪我不得。」點頭道:「好,你不求我,我也教你。」拿起那個繪著「足少陰腎經」的泥人,將每一個穴道名稱和在人身的方位詳加解說指點。

  那少年天資倒也不蠢,聽了用心記憶,不明白處便提出詢問。謝煙客毫不藏私地教導,再傳了內息運行之法,命他自行修習。

  過得大半年,那少年已練得內息能循「足少陰腎經」經脈而行。謝煙客見他進展甚速,心想:「瞧不出你這狗雜種,倒是個大好的練武胚子。可是你練得進境越快,死得越早。」跟著教他「手少陰心經」的穴道經脈。如此將泥人一個個的練將下去,過得兩年有餘,那少年已將「足厥陰肝經」、「手厥陰心包經」、「足太陰脾經」、「手太陰肺經」的六陰經脈盡數練成,跟著便練「陰維」和「陰躋」兩脈。

  這些時日之中,那少年每日裏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練內功之外,一般的捕禽獵獸,烹肉煮飯,絲毫沒疑心謝煙客每傳他一分功夫,便引得他向陰世路跨上一步。只練到後來,時時全身寒戰,冷不可耐。謝煙客說道這是練功的應有之象,他便也不放在心上,哪料得到謝煙客居心險惡,傳給他的練功法門雖然不錯,次序卻全然顛倒了。

  自來修習內功,不論是為了強身治病,還是為了作為上乘武功的根基,必當水火互濟,陰陽相配,練了「足少陰腎經」之後,便當練「足少陽膽經」,少陰少陽融會調合,體力便逐步增強。可是謝煙客卻一味叫他修習少陰、厥陰、太陰、陰維、陰轎的諸陰經脈,所有少陽、陽明等諸陽經脈卻一概不授。這般數年下來,那少年體內陰氣大盛而陽氣極衰,陰寒積蓄,已兇險之極,只要內息稍有走岔,立時無救。

  謝煙客見他身受諸陰侵襲,竟到此時仍未發作斃命,吒異之餘,稍加思索,便即明白,知這少年渾渾噩噩,于世務全然不知,加之年少,心無雜念,便沒踏入走火入魔之途,若換作旁人,這數年中總不免有七情六欲侵擾,稍有胡思亂想,便早死去多時了,心道:「這狗雜種老是跟我耽在山上,只怕還有不少年月好挨。若放他下山,在那花花世界中過不了幾天,便即送了他小命。但放他下山,說不定便遇上了武林中人,這狗雜種只消有一口氣在,旁人便能利用他來挾制於我,此險決不能冒。」

  心念一轉,已有了主意:「我教他再練諸陽經脈,卻不教他陰陽調合的法子。待得他內息中陽氣也積蓄到相當火候,那時陰陽不調而相沖相克,龍虎拼鬥,不死不休,就算心中始終不起雜念,內息不岔,卻也非送命不可。對,此計大妙。」

  當下便傳他「陽轎脈」的練法,這次卻不是自少陽、陽明、太陽、陽維而陽轎的循序漸進,而是從次難的「陽轎脈」起始。至於陰陽兼通的任督兩脈,卻非那少年此時的功力所能練,抑且也與他原意不符,便置之不理。

  那少年依法修習,雖然進展甚慢,總算他生性堅毅,山上又無餘事,過得一年有餘,居然將「陽轎脈」練成了,此後便一脈易於一脈。

  這數年之中,每當崖上鹽米酒醬將罄,謝煙客便帶同那少年下山採購,不放心將他獨自留在崖上,只怕有人乘虛而上,將他劫持而去,那等於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了。兩人每年下崖數次,都是在小市集上採購完畢,立即上崖,從未多有逗留。那少年身材日高,衣服鞋襪自也越買越大。

  那少年這時已有十八九歲,身材粗壯,比之謝煙客高了半個頭。謝煙客每日除了傳授內功之外,閒話也不跟他多說一句。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親同住,他母親也如此冷冰冰地相待,倒也慣了。他母親常要打罵,謝煙客卻不笑不怒,更從未以一指加於其身。崖上無事分心,除了獵捕食物之外,那少年唯以練功消磨時光,忽忽數載,諸陽經脈也練得快功行圓滿了。

  謝煙客自三十歲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後,隱居摩天崖,本來便極少行走江湖,這數年中更伴著那少年不敢稍離,除了勤練本門功夫之外,更新創了一路拳法、一路掌法。

  這一日謝煙客清晨起來,見那少年盤膝坐在崖東的圓岩之上,迎著朝曦,正自用功,眼見他右邊頭頂微有白氣升起,正是內力已到了火候之象,不由得點頭,心道:「小子,你一隻腳已踏進鬼門關去啦。」知道他這般練功,須得再過一個時辰方能止歇,當即展開輕功,來到崖後的一片松林之中。

  其時晨露未幹,林中一片清氣,謝煙客深深吸一口氣,緩緩吐將出來,突然間左掌向前一探,右掌倏地拍出,身隨掌行,在十餘株大松樹間穿插回移,越奔越快,雙掌揮擊,只聽得嚓嚓輕響,雙掌不住在樹幹上拍打,腳下奔行愈速,出掌卻反愈緩。

  腳下加快而出手漸慢,疾而不顯急劇,舒而不減狠辣,那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。謝煙客打到興發,驀地裏一聲清嘯,啪啪兩掌,都擊在松樹幹上,跟著便聽得簌簌聲響,松針如雨而落。他展開掌法,將成千成萬枚松針反擊上天,樹上松針不斷落下,他所鼓蕩的掌風始終不讓松針落下地來。松針尖細沉實,不如尋常樹葉之能受風,他竟能以掌力帶得千萬松針隨風而舞,內力雖非有形有質,卻也已隱隱有凝聚意。

  但見千千萬萬枚松針化成一團綠影,將他一個盤旋飛舞的人影裹在其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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