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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荒唐無恥(2)


  耿萬鐘道:「我們淩霄城外的深谷,石莊主是知道的,別說是人,就是一塊石子掉了下去,也跌成了石粉。這樣嬌嬌嫩嫩的一個小姑娘跳了下去,還不成了一團肉醬?」

 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萬鈞的說道:「最冤枉的可算是大師哥啦,無端端的給師父砍去了一條右臂。」說時氣憤之極。石清驚道:「風火神龍?」柯萬鈞道:「可不是麼?我師父痛惜孫女,又捉不到你兒子,在大廳上大發脾氣,罵封師兄管教弟子不嚴,說他淨吃飯不管事,當什麼狗屁師父,越罵越怒,忽然抽出封師兄腰間佩劍,便砍去了他一條臂膀。我師母出言責備師父,說他不該如此暴躁,遷怒於人。兩位老人家當著弟子之面吵起嘴來,越說越僵,不知又提到了什麼舊事,師父竟出手打了師母一個巴掌。我師母大怒,沖出門去,說道再踏進淩霄城一步便不是人。」

  石清慚愧無地,心想:「我欽佩封萬里的武功,令獨生兒子拜在他門下,哪知竟累得他成為廢人。封萬里劍法淩厲迅捷,如狂風,如烈火,這才得了個風火神龍的外號。此人性子剛猛,仇家甚多,武功一失,恐怕這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。唉,當真是愧對良友。」

  卻聽王萬仞道:「柯師弟,你說大師哥冤枉,難道咱們白師哥便不冤枉嗎?女兒給人害死了,白師嫂卻又發了瘋。」

  石清、閔柔越聽越驚,只盼有個地洞,就此鑽了下去,真不知淩霄城經自己兒子這麼一鬧,更有什麼慘事生了出來。石清硬起頭皮問道:「白夫人又怎地……怎地心神不定了?」

  王萬仞道:「還不是給你那寶貝兒子氣瘋的!我們小侄女一死,白師哥不免怨責師嫂,怪她為什麼不好好看住女兒,竟會給她跳出窗去。白師嫂本在自怨自艾,聽丈夫這麼一說,不住口地叫:『阿繡啊,是娘害死你的啊!阿繡啊,是娘害死你的啊!』從此就神志糊塗了,說話做事顛顛倒倒。兩位師姊寸步不離地看住她,只怕她也跳下了那深谷去。石莊主,我白師哥要來燒玄素莊,你說該是不該?」

  石清道:「該燒,該燒!我夫婦慚愧無地,便走遍天涯海角,也要擒到這孽子,親自送上淩霄城來,在白姑娘靈前淩遲處死……」閔柔聽到這裏,突然「嚶」的一聲,暈了過去,倒在丈夫懷裏。石清連連捏她人中,過了良久,閔柔才悠悠醒轉。

  王萬仞道:「石莊主,我雪山派還有兩條人命,只怕也得記在你玄素莊的賬上。」

  石清驚道:「還有兩條人命?」他一生飽經大風大浪,但遭遇之酷,實以今日為甚,當年次子中堅為仇家所殺,雖然傷心氣惱到了極處,卻不似今日之又是慚愧,又是惶恐,說出話來,不由得聲音也啞了。

  王萬仞道:「雪山派遭此變故,師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,一路由白師哥率領,是到江南去燒你莊子的,還說……還說要……」說到這裏,吞吞吐吐地說不下去,耿萬鐘連使眼色阻止。

  石清鑒貌辨色,已猜到王萬仞想說的言語,便道:「那是要擒在下夫婦到大雪山去,給白姑娘抵命了。」

  耿萬鐘忙道:「石莊主言重了。別說我們不敢,就算真有這份膽量,憑我們幾手粗淺功夫,又如何請得動莊主夫婦大駕?我師父言道:無論如何要尋到令郎,只是他年紀雖小,人卻機靈得緊,否則淩霄城地勢險峻,又有這許多人追尋,怎會給他走得無影無蹤?」閔柔垂淚道:「玉兒一定死了,一定也摔在谷中死了。」耿萬鐘搖頭道:「不是,他的腳印在雪地裏一路下山,後來山坡上又見到雪橇的印子。說來慚愧,我們這許多大人,竟抓不到一個十五歲的少年。我師父確是想邀請兩位上淩霄城去,商議善後之策。」

  石清淡淡地道:「說來說去,那是要我給白姑娘抵命了。王師兄說還有兩條人命,卻又是什麼事?」

  王萬仞道:「我剛才說一十八名弟子兵分兩路,第一路九個人去江南,另一路由耿師哥率領,在中原各地尋訪你兒子的下落。倒起黴來,也真會禍不單行……」耿萬鐘截住他的話頭,道:「王師弟,不必說了,這件事確然跟石莊主無關。」王萬仞道:「怎麼無關?若不是為了那小子,孫師哥、褚師弟又怎會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?再說,到底對頭是誰,咱們也不知道,回到山上,你怎生回稟師父?師父一生氣,恐怕你這條手臂也保不住啦。石莊主夫婦交遊廣闊,跟他二位打聽打聽,有什麼不可?」

  耿萬鐘想起封師兄斷臂之慘,自忖這件事的確沒法交代,向石清夫婦打聽一下,倒也不失為一條路子,便道:「好吧,你愛說便說。」

  王萬仞道:「石莊主,三日之前,我們得到訊息,說有個姓吳的人得到了玄鐵令,躲在汴梁城外侯監集上賣燒餅。我師兄弟九人便悄悄商量,都說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,也只有碰運氣的了,人海茫茫,又從哪裏找去?十年找不到,只怕哥兒們十年便不能回淩霄城,倘若能將那玄鐵令得來,就算拿不到你兒子,也好請那姓謝的代找,回去對師父也算有了交代。商議之際,不免便有人罵你兒子,說他小小年紀,如此荒唐大膽,當真該死。正在這時,忽然有個蒼老聲音哈哈大笑,說道:『妙極,妙極!這樣的好少年天下少有,鬧得雪山派束手無策,一籌莫展,良材美質,曠世難逢!』」

  石清和閔柔對瞧了一眼,別人如此誇獎自己兒子,真比聽人破口大駡還要難受。

  王萬仞續道:「那時我們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說話,那上房四壁都是磚牆,可是這聲音透牆而來,十分清晰,便像是對而說話一般。我們九個人說話並不響,不知如何又都給他聽了去。」

  石清和閔柔心頭都是一震,尋思:「隔著磚牆而將旁人的說話聽了下去,說不定牆上有孔有縫,說不定是在窗下偷聽而得,也說不定有些人大叫大嚷,卻自以為說得甚輕,倒也沒什麼奇怪。但隔牆說話,令人聽來清晰異常,那必是內功十分深厚。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,當真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」

  柯萬鈞道:「我們聽到說話聲音,都呆了一呆。王師哥便喝道:『是誰活得不耐煩了,卻來偷聽我們說話?』王師哥一喝問,那邊便沒聲響了。可是過不了一會兒,聽得那老賊說道:『阿璫,這些人都是雪山派的,他們那個師父白老頭兒,是你爺爺生平最討厭的傢伙。一個小娃娃居然將雪山派的老……攪得妻離子散,家破人亡,豈不有趣?嘿嘿,嘿嘿!妙極,妙極!笑死我啦!開心死我啦!爺爺可要在江湖上大大宣揚宣揚!』我們一聽,立時便要發作,但耿師哥不住搖手,命大夥兒別做聲。

  「只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笑道:『有趣,有趣,就可惜沒氣死了那老……還不算頂有趣。』她又說了幾句什麼鬼話,這女孩子的聲音隔著牆壁,便聽不大清楚了。那老賊咳嗽了幾聲,說道:『氣死了老……可又不有趣了,幾時爺爺有空,帶你上大雪山淩霄城去,親自把這老……氣死了給你看,那才有趣呢。』」他說到「老」字,底下兩字都含糊了過去,想必那人提到他師父之時,言語甚是難聽,他不便複述。

  石清道:「此人無禮之極,竟敢對白老爺子如此不敬,到底是仗著什麼靠山?咱們可放他不過。」

  王萬仞道:「是啊,這老賊如此目中無人,我們便豁出了性命不要,也要跟他拼了。我們正在怒氣難忍的當兒,只聽『咿呀』一聲響,一間客房中有人弁門出來,兩人走進院子之中。大夥兒都拔出劍來,便要衝進院子去。耿師哥搖搖手,叫大家別心急。卻聽那老賊說道:『阿璫,今兒咱們殺過幾個人哪?』那小女鬼道:『還只殺了一個。』那老賊道:『那麼還可再殺兩個。』」

  石清「啊」的一聲,說道:「『一日不過三』!」

  耿萬鐘一直不作聲,此時急問:「石莊主,你可識得這老賊麼?」石清搖頭道:「我不認得他,只是曾聽先父說起,武林中有這麼一號人物,外號叫做什麼『一日不過三』,自稱一日之中最多只殺三人,殺了三人之後,心腸就軟了,第四人便殺不下手去。」王萬仞罵道:「他奶奶的,一天殺三個人還不夠?這等邪惡毒辣的奸徒,居然能讓他活到如今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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