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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燒餅餡子(3)


  那小丐摔在地下,拼命掙扎著爬起,轉身狂奔。剛才嚇得實在厲害,只奔出幾步,腿膝酸軟,翻了個筋斗,就此暈去,右手卻兀自牢牢地抓著那個只咬過一口的燒餅。

  淡淡的月光照上吳道通的屍身,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,東南角上又隱隱傳來馬蹄之聲。

  這一次的蹄聲來得好快,剛只聽到聲響,倏忽間已到了近處。侯監集的居民已成驚弓之鳥,靜夜中又聽到馬蹄聲,不自禁地膽戰心驚,躲在被窩中只管發抖。但這次奔來的馬只有兩匹,也沒呼哨之聲。

 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。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,四蹄卻是白色,那是「烏雲蓋雪」的名駒;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,通體雪白,馬譜中稱為「墨蹄玉兔」,中土尤為罕見。

  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女子,若不是鬢邊戴了朵紅花,腰間又系著一條猩紅飄帶,幾乎便如服喪,紅帶上掛了柄白鞘長劍。黑馬乘客是個中年男子,一身黑衫,頭戴黑色軟帽,腰間系著的長劍插在黑色劍鞘之中。兩乘馬並肩疾馳而來。

  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吳道通的屍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家生雜物,同聲驚噫:「咦!」

  黑衫男子馬鞭揮出,捲在吳道通屍身頸項之中,拉起數尺,月光便照在屍身臉上。那女子道:「是吳道通!看來安金刀已得手了。」那男子馬鞭振出,將屍身擲在道旁,道:「吳道通死去不久,傷口血跡未凝,趕得上!」那女子點了點頭。

  兩匹馬並肩向西馳去。八隻鐵蹄落在青石板上,蹄聲嗒嗒,竟如一匹馬奔馳一般。兩匹馬前蹄後蹄都同起同落,整齊之極,也美觀之極,不論是誰見了,都想得到這兩匹馬曾長期同受操練,是以奮蹄急馳,竟也雙駒同步,絕無參差。

  兩匹馬越跑越快,一掠過汴梁城郊,道路狹窄,便不能雙騎並馳。那女子微一勒馬,讓那男子先行。那男子側頭一笑,縱馬而前,那女子跟隨在後。

  兩匹駿馬腳力非凡,按照吳道通死去的情狀推想,這當兒已該當趕上金刀寨人馬,但始終影蹤毫無。他們不知吳道通雖氣絕不久,金刀寨的人眾卻早去得遠了。

  馬不停蹄地趕了一個多時辰。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,上馬又行,將到天明時分,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。兩人相視一笑,同時飛身下馬。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,將兩匹馬都系在一株大樹上。兩人展開輕身功夫,向火頭奔去。

  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,其實相距尚有數里之遙。兩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陣風般滑行過去。將到臨近,見一大群人分別圍著十幾堆火,隱隱聽得稀裏呼嚕之聲此起彼應,眾人捧著碗在吃面。兩人本想先行窺探,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,離這群人約十數丈,便放慢了腳步,並肩走近。

  人群中有人喝問:「什麼人?幹什麼的?」

  那男子踏上一步,抱拳笑道:「安寨主不在麼?是哪位朋友在這裏?」

  那矮老者周牧抬眼瞧去,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,一黑一白,並肩而立。兩人都是中年,男的豐神俊朗,女的文秀清雅,衣衫飄飄,腰間都掛著柄長劍。

  周牧心中一凜,隨即想起兩個人來,挺腰站起,抱拳說道:「原來是江南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!」跟著大聲喝道:「眾弟兄,快起來行禮,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莊主夫婦。」眾漢子轟然站起,都微微躬身,示意禮敬。周牧心下嘀咕:「石清、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寨可沒糾葛梁子,大清早找將上來,不知想幹什麼,難道也為了這件物事?」遊目往四下裏瞧去,一望平野,更無旁人,心想:「雖聽說他夫婦雙劍厲害,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,又怕他何來。」

  石氏夫婦同時還禮。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:「師哥,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爺子。」

  她話聲雖低,周牧卻也聽見了,不禁微感得意:「冰雪神劍居然知道我名頭。」忙接口道:「不敢,金刀寨周牧拜見石莊主、石夫人。」說著又彎了彎腰,抱拳行禮。

  石清拱手微笑道:「眾位朋友正用早膳,這可打擾了,請坐,請坐。」轉頭對周牧道:「周朋友不必客氣,愚夫婦和貴門『一飛沖天』莊震中莊兄曾有數面之緣,說起來大家也都不是外人。」

  周牧道:「『一飛沖天』是在下師叔。」暗道:「你年紀比我小著一大截,卻稱我莊師叔為莊兄,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居嗎?」想到此節,更覺對方此來只怕不懷好意,心下更多了一層戒備。武林中於「輩分」兩字看得甚重,晚輩遇上了長輩固然必須恭敬,而長輩吩咐下來,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,否則給人說一聲以下犯上,先就理虧。

  石清見他臉色微沉,已知其意,笑道:「這可得罪了!當年嵩山相會,曾聽莊兄說起貴門武功,愚夫婦佩服得緊。我忝在世交,有個不情之請,周世兄莫怪。」他改口稱之為「周世兄」,更是以長輩自居了。

  周牧道:「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,沖著兩位的金面,只要力所能及,兩位吩咐下來,自然無有不遵。但若是敝寨的事,在下職位低微,可做不得主了。」

  石清心道:「這人老辣得緊,沒聽我說什麼,先來推個乾乾淨淨。」說道:「那跟貴寨毫無干係。我要向周世兄打聽一件事。愚夫婦追尋一個人,此人姓吳名道通,兵器使的是一對判官筆,身材甚高,聽說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,隱姓埋名,潛居在汴梁附近。不知周世兄可曾聽到過他訊息嗎?」

  他一說出吳道通的名字,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,有些立時放下了手中捧著的面碗。

  周牧心想:「你從東而來,當然已見到了吳道通的屍身,我若不說,反而顯得不夠光彩了。」當即打個哈哈,說道:「那當真好極了,石莊主、石夫人,說來也是真巧,姓周的雖武藝低微,卻碰上給賢夫婦效了一點微勞。這吳道通得罪了賢夫婦,我們金刀寨已將他料理啦。」說這幾句話時,雙目凝視石清的臉,瞧他是喜是怒。

  石清又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吳道通跟我們素不相識,說不上得罪了愚夫婦什麼。我們追尋此人,說來倒叫周世兄見笑,是為了此人所攜帶的一件物事。」

  周牧臉上肌肉牽動了幾下,隨即鎮定,笑道:「賢夫婦消息也真靈通,這個訊息嘛,我們金刀寨也聽到了。不瞞石莊主說,在下這番帶了這些兄弟們出來,也就是為了這件物事。唉,不知是哪個狗雜種造的謠,卻累得雙筆吳道通枉送了性命。我們二百多人空走一趟,那也罷了,只怕安大哥還要怪在下辦事不力呢。江湖上向來謠言滿天飛,倘若以為那件物事是金刀寨得了,都向我們打起主意來,這可不冤麼?張兄弟,咱們怎麼打死那姓吳的,怎樣搜查那間燒餅鋪,你詳詳細細地稟告石莊主、石夫人兩位。」

  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站起身來,說道:「那姓吳的武功甚為了得,我們李大元李頭領的性命送在他手下。後來周頭領出手,雙掌將那姓吳的震下屋頂,當時便將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斷,五臟粉碎……」此人口齒靈便,加油添醬,將眾盜夥如何撬開燒餅鋪地下的磚頭、如何翻倒面缸、如何拆牆翻炕,說了一大篇,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吳道通背上包裹一節。

  石清點了點頭,心道:「這周牧一見我們,便即全神戒備,惴惴不安。玄素莊和金刀寨向無過節,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,又何必對我們夫婦如此提防?」他知這夥人得不到此物便罷,若得了去,定是在周牧身邊,一瞥之間,見金刀寨二百餘人個個壯健剽悍,料來雖無一流好手,究竟人多難鬥。适才周牧言語說得客氣,其中所含的骨頭著實不少,全無友善之意,自也是恃了人多勢眾,當下臉上仍微微含笑,手指左首遠處樹林,說道:「我有一句話,要單獨跟周世兄商量,請借一步到那邊林中說話。」

  周牧怎肯落單,立即道:「我們這裏都是好兄弟、好朋友,事無不可……」下面「對人言」三字尚未出口,突覺左腕一緊,已讓石清伸手握住,跟著半身酸麻,右手也已毫無勁力。周牧又驚又怒,自從石清、閔柔夫婦現身,他便凝神應接,不敢有絲毫怠忽,哪知石清說動手便動手,竟捷如閃電般抓住了自己手腕。擒拿手法本是他鷹爪門的拿手本領,不料一招未交,便落入對方手中,急欲運力掙扎,但身上力氣竟忽然間無影無蹤,知要穴已為對方所制,額頭立時便冒出了汗珠。

  石清朗聲說道:「周世兄既允過去說話,那最好也沒有了。」回頭向閔柔道:「師妹,我和周世兄過去說句話兒,片刻即回,請師妹在此稍候。」說著緩步而行。閔柔斯斯文文地道:「師哥請便。」他兩人雖為夫婦,卻師兄妹相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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