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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六 傷逝(7)


  令狐沖拋下長劍,回頭去看盈盈。突然之間,岳不群一聲大喝,長劍電閃而前,直刺令狐沖左腰。令狐沖大駭之下,忙伸手去拾長劍,哪裏還來得及,噗的一聲,劍尖已刺中他後腰。幸好令狐沖內力深厚,劍尖及體時肌肉自然而然地一彈,將劍尖滑得偏了,劍鋒斜入,沒傷到要害。

  岳不群大喜,拔出劍來,跟著又一劍斬下,令狐沖忙滾開數尺。岳不群搶上來揮劍猛斫,令狐沖危急中一滾,當的一聲,劍鋒砍落在地,與他腦袋相去不過數寸。

  岳不群提起長劍,一聲獰笑,長劍高高舉起,搶上一步,正待這一劍便將令狐沖腦袋砍落,陡然間足底空了,身子直向地底陷落。他大吃一驚,忙吸一口氣,右足著地,待欲縱起,刹那間天旋地轉,已人事不知,騰的一聲,落入了陷阱。

  令狐沖死裏逃生,左手按著後腰傷口,掙扎著坐起。

  只聽得草叢中有數人同時叫道:「大小姐!聖姑!」幾個人奔了出來,正是鮑大楚、莫長老等六人。鮑大楚先搶到陷阱之旁,屏住呼吸,倒轉刀柄,在岳不群頭頂重重一擊,就算他內力了得,迷藥迷他不久,這一擊也當令他昏迷半天。

  令狐沖忙搶到盈盈身邊,問道:「他……他封了你哪幾處穴道?」盈盈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不礙事麼?」她驚駭之下,說話顫抖,難以自製,只聽到牙關相擊,格格做聲。令狐沖道:「死不了,別……別怕。」盈盈大聲道:「將這惡賊斬了!」鮑大楚應道:「是!」令狐沖忙道:「別傷他性命!」盈盈見他情急,便道:「好,那麼快……快擒住他。」她不知陷阱中已布有迷藥,只怕岳不群又再縱上,各人不是他對手。

  鮑大楚道:「遵命!」他決不敢說這陷阱是自己所掘,自己六人早就躲在一旁,否則何以大小姐為岳不群所困之時,各人貪生怕死,竟不出來相救,此事追究起來,勢將擔當老大干係,只好假裝是剛於此時恰好趕到。他伸手揪住岳不群的後領提起,出手如風,連點他身上十二處大穴,又取出繩索,將他手足緊緊綁縛。迷藥、擊頭、點穴、捆縛,四道束縛之下,岳不群本領再大,也難逃脫了。

  令狐沖和盈盈凝眸相對,如在夢寐。隔了好久,盈盈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令狐沖伸過手去,摟住了她,這番死裏逃生,只覺人生從未如此之美,問明瞭她受封穴道的所在,為她解開,一眼瞥見師娘仍躺在地上,叫聲:「啊喲!」忙搶過去扶起,解開她穴道,叫道:「師娘,多有得罪。」

  适才一切情形,岳夫人都清清楚楚地瞧在眼裏,她深知令狐沖的為人,對岳靈珊自來敬愛有加,當她猶似天上神仙一般,決不敢有絲毫得罪,連一句重話也不會對她說,若說為她捨命,倒毫不稀奇,至於什麼逼奸不遂、將之殺害,簡直荒謬絕倫。何況眼見他和盈盈如此情義深重,豈能更有異動?他出劍制住丈夫,忍手不殺,而丈夫卻對他忽施毒手,如此卑鄙行徑,縱是旁門左道之士亦不屑為,堂堂五嶽派掌門竟出此手段,當真令人齒冷,刹那間萬念俱灰,淡淡問道:「沖兒,珊兒真是給林平之害死的?」

  令狐沖心中一酸,淚水滾滾而下,哽咽道:「弟子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岳夫人道:「他不當你是弟子,我卻仍當你是弟子。只要你喜歡,我仍是你師娘。」令狐沖心中感激,拜伏在地,叫道:「師娘!師娘!」岳夫人撫摸他頭髮,眼淚也流了下來,緩緩地道:「那麼這位任大小姐所說不錯,林平之也學了辟邪劍法,去投靠左冷禪,因此害死了珊兒?」令狐沖道:「正是。」

  岳夫人哽咽道:「你轉過身來,我看看你的傷口。」令狐沖應道:「是。」轉過身來。岳夫人撕破他背上衣衫,點了他傷口四周的穴道,說道:「恒山派的傷藥,你還有麼?」令狐沖道:「有的。」盈盈到他懷中摸了出來,交給岳夫人。岳夫人揩拭了他傷口血跡,敷上傷藥,從懷中取出一條潔白的手巾,按在他傷口上,又在自己裙子上撕下布條,給他包紮好了。令狐沖向來當岳夫人是母親,見她如此對待自己,心下大慰,竟忘了創口疼痛。

  岳夫人道:「將來殺林平之為珊兒報仇,這件事,自然是你去辦了。」令狐沖垂淚道:「小師妹……小師妹……臨終之時,求孩兒照料林平之。孩兒不忍傷她之心,已答允了她。這件事……這件事可真為難得緊。」岳夫人長長歎了口氣,道:「冤孽!冤孽!」又道:「沖兒,你以後對人,不可心地太好了!」

  令狐沖道:「是!」突覺後頸中有熱熱的液汁流下,回過頭來,只見岳夫人臉色慘白,吃了一驚,叫道:「師娘,師娘!」忙站起身來扶住岳夫人時,只見她胸前插了一柄匕首,對準心臟刺入,已然氣絕斃命。令狐沖驚得呆了,張嘴大叫,卻一點聲音也叫不出來。

  盈盈也驚駭無已,畢竟她對岳夫人並無情誼,只驚訝悼惜,並不傷心,當即扶住了令狐沖,過了好一會,令狐沖才哭出聲來。

  鮑大楚見他二人少年情侶,遭際大故,自有許多情話要說,不敢在旁打擾,又怕盈盈追問這陷阱的由來,六人須得商量好一番瞞騙她的言詞,當下提起了岳不群,和莫長老等遠遠退開。

  令狐沖道:「他……他們要拿我師父怎樣?」盈盈道:「你還叫他師父?」令狐沖道:「唉,叫慣了。師娘為什麼要自盡?她為……為什麼要自殺?」盈盈恨恨地道:「自然是為了岳不群這奸人了。嫁了這樣卑鄙無恥的丈夫,若不殺他,只好自殺。咱們快殺了岳不群,給你師娘報仇。」

  令狐沖躊躇道:「你說要殺了他?他終究曾經是我師父,養育過我。」盈盈道:「他雖是你師父,曾對你有養育之恩,但他數度想害你,恩仇早已一筆勾銷。你師娘對你的恩義,你卻未報。你師娘難道不是死在他的手中嗎?」令狐沖歎了口氣,淒然道:「師娘的大恩,那是終身難報的了。就算岳不群和我之間恩仇已了,我總不能殺他。」

  盈盈道:「沒人要你動手。」提高嗓子,叫道:「鮑長老!」

  鮑大楚大聲答應:「是,大小姐。」和莫長老等過來。盈盈道:「是我爹爹差你們出來辦事的嗎?」鮑大楚垂手道:「是,教主令旨,命屬下同葛、杜、莫三位長老,帶領十名兄弟,設法捉拿岳不群回壇。」盈盈道:「葛杜二人呢?」鮑大楚道:「他們于兩個多時辰之前,出去誘引岳不群到來,至今未見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」盈盈道:「你去搜一搜岳不群身上。」鮑大楚應道:「是!」過去搜檢。

  他從岳不群懷中取出一面錦旗,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,十幾兩金銀,另有兩塊銅牌。鮑大楚聲音憤激,大聲道:「啟稟大小姐:葛杜二長老果然已遭了這廝毒手,這是二位長老的教牌。」說著提起腳來,在岳不群腰間重重踢了一腳。

  令狐沖大聲道:「不可傷他。」鮑大楚恭恭敬敬地應道:「是。」

  盈盈道:「拿些冷水來,澆醒了他。」莫長老取過腰間水壺,打開壺塞,將冷水淋在岳不群頭上。過了一會,岳不群呻吟一聲,睜開眼來,只覺頭頂和腰間劇痛,又呻吟了一聲。

  盈盈問道:「姓岳的,本教葛杜二長老,是你殺的?」鮑大楚拿著那兩塊銅牌,在手中拋了幾拋,錚錚有聲。

  岳不群料知無幸,罵道:「是我殺的。魔教邪徒,人人得而誅之。」鮑大楚本欲再踢,但想令狐沖跟教主交情極深,又是大小姐的未來夫婿,他說過「不可傷他」,便不敢違命。盈盈冷笑道:「你自負是正教掌門,可是幹出來的事,比我們日月神教教下邪惡百倍,還有臉來罵我們是邪徒。連你夫人也對你痛心疾首,寧可自殺,也不願再和你做夫妻,你還有臉活在世上嗎?」岳不群罵道:「小妖女胡說八道!我夫人明明是給你們害死的,卻來誣賴,說她是自殺。」

  盈盈道:「沖哥,你聽他的話,可有多無恥。」令狐沖囁嚅道:「盈盈,我想求你一件事。」盈盈道:「你要我放他?只怕是縛虎容易縱虎難。此人心計險惡,武功高強,日後再找上你,咱們未必再有今日這般幸運。」令狐沖道:「今日放他,我和他師徒之情已絕。他的劍法我已全盤了然於胸,他膽敢再找上來,我叫他決計討不了好去。」

  盈盈明知令狐沖決不容自己殺他,只要令狐沖此後不再顧念舊情,對岳不群也就無所畏懼,說道:「好,今日咱們就饒他一命。鮑長老、莫長老,你們到江湖之上,將咱們如何饒了岳不群之事四處傳播。又說岳不群為了練那邪惡劍法,自殘肢體,不男不女,好叫天下英雄眾所知聞。」鮑大楚和莫長老同聲答應。

  岳不群臉如死灰,雙眼中閃動惡毒光芒,但想到終於留下了一條性命,眼神中也混和著幾分喜色。

  盈盈道:「你恨我,難道我就怕了?」長劍幾揮,割斷了綁縛住他的繩索,走近身去,解開了他背上一處穴道,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,左手在他後腦一拍。岳不群口一張,只覺嘴裏已多了一枚丸藥,同時覺得盈盈右手兩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,登時氣為之窒。

  盈盈為岳不群割斷綁縛、解開他身上受封穴道之時,背向令狐沖,遮住了他眼光,以丸藥塞入岳不群口中,令狐沖也就沒瞧見,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師父,心下甚慰。

  岳不群鼻孔阻塞,張嘴吸氣,盈盈手上勁力一送,登時將那丸藥順著氣流送入他腹中。

  岳不群一吞入這枚丸藥,只嚇得魂不附體,料想這是魔教中最厲害的「三屍腦神丹」,早就聽人說過,服了這丹藥後,每年端午節必須服食解藥,以制住丹中所裹屍蟲,否則屍蟲脫困而鑽入腦中,嚼食腦髓,痛楚固不必言,且狂性大發,連瘋狗也有所不如。饒是他足智多謀,臨危不亂,此刻身當此境,卻也汗出如漿,臉如土色。

  盈盈站直身子,說道:「沖哥,他們下手太重,這穴道點得很勁,餘下兩處穴道,稍待片刻再解,免得他難以抵受。」令狐沖道:「多謝你了。」盈盈嫣然一笑,心道:「我暗中做了手腳,雖是騙你,卻是為了你好。」過了一會,料知岳不群腸中丸藥漸化,已沒法運功吐出,這才再為他解開餘下的兩處穴道,俯身在他身邊低聲道:「每年端午節之前,你上黑木崖來,我有解藥給你。」

  岳不群聽了這句話,確知适才所服當真是「三屍腦神丹」了,不由得全身發抖,顫聲道:

  「這……這是三屍……三屍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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