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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四 奪帥(4)


  似他二人這等武學宗師,比劍之時自無一定理路可循。左冷禪將一十七路嵩山劍法夾雜在一起使用。岳不群所用劍法較少,但華山劍法素以變化繁複見長,招數亦自層出不窮。再拆了二十餘招,左冷禪忽地右手長劍一舉,左掌猛擊而出,這一掌籠罩了對方上盤三十六處要穴,岳不群倘若閃避,立時便受劍傷。只見他臉上紫氣大盛,也伸出左掌,與左冷禪擊來的一掌相對,砰的一聲響,雙掌相交。岳不群身子飄開,左冷禪卻端立不動。岳不群叫道:「這掌法是嵩山派武功嗎?」

  令狐沖見他二人對掌,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,極是關切。他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厲害無比,以任我行內功之深厚,中了他內力之後,發作時情勢仍極兇險,竟使得四人都變成了雪人。岳不群雖久練氣功,終究不及任我行,只要再對數掌,就算不致當場凍僵,也定然抵受不住。

  左冷禪笑道:「這是在下自創的掌法,將來要在五嶽派中選擇弟子,量才傳授。」岳不群道:「原來如此,那可要向左兄多討教幾招。」左冷禪道:「甚好。」心想:「他華山派的『紫霞神功』倒也了得,接了我的『寒冰神掌』之後,居然說話聲音並不顫抖。」當下舞動長劍,向岳不群刺去。

  岳不群仗劍封住,數招之後,砰的一聲,又雙掌相交。岳不群長劍圈轉,向左冷禪腰間削去。左冷禪豎劍擋開,左掌加運內勁,向他背心直擊而下,這一掌居高臨下,勢道奇勁。岳不群反轉左掌一托,啪的一聲輕響,雙掌第三次相交。岳不群矮著身子,向外飛躍出去。左冷禪左手掌心中但覺一陣疼痛,舉手看時,只見掌心中已刺了個小孔,隱隱有黑血滲出。他又驚又怒,罵道:「好奸賊,不要臉!」心想岳不群在掌中暗藏毒針,冷不防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針,滲出的鮮血既現黑色,自是針上喂毒,想不到此人號稱「君子劍」,行事卻如此卑鄙。他吸一口氣,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點了三點,不讓毒血上行,心道:「這區區毒針,豈能奈何得了我?只是此刻須當速戰,可不能讓他拖延時刻了。」當下長劍如疾風驟雨般攻了過去。岳不群揮劍還擊,劍招也變得極為狠辣猛惡。

  這時候暮色蒼茫,封禪臺上二人鬥劍不再是較量高下,竟是性命相搏,台下人人都瞧了出來。方證大師說道:「善哉,善哉!怎地突然之間戾氣大作?」

  數十招過去,左冷禪見對方封得嚴密,擔心自己掌中毒質上行,劍力越運越勁。岳不群左支右絀,似是抵擋不住,突然間劍法一變,劍刃忽伸忽縮,招式詭奇絕倫。

  台下群雄大感詫異,紛紛低聲相詢:「這是什麼劍法?」問者儘管問,答者卻無言可對,只是搖頭。

  令狐沖倚在盈盈身上,突然見到師父使出的劍法既快又奇,與華山劍法大相徑庭,甚感詫異,一轉眼間,卻見左冷禪劍法一變,所使劍招的路子與師父竟極為相似。

  二人攻守趨避,配合得天衣無縫,便如同門師兄弟數十年來同習一套劍法,這時相互在拆招一般。二十餘招過去,左冷禪招招進逼,岳不群不住倒退。令狐沖最善於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綻,見師父劍招中的漏洞越來越大,情勢越來越險,不由得大為焦急。

  眼見左冷禪勝勢已定,嵩山派群弟子大聲呐喊助威。左冷禪一劍快似一劍,見對方劍法散亂,十招之內便可將他手中兵刃擊飛,不禁暗喜,手上更連連催勁。果然他一劍橫削,岳不群舉劍擋格,手上勁力頗為微弱,左冷禪回劍疾撩,岳不群把捏不住,長劍直飛上天。嵩山派弟子歡聲雷動。

  驀地裏岳不群空手猱身而上,雙手擒拿點拍,攻勢淩厲之極。他身形飄忽,有如鬼魅,轉了幾轉,移步向西,出手之奇之快,直是匪夷所思。左冷禪大駭,叫道:「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」奮劍招架。岳不群的長劍落了下來,插在臺上,誰都沒加理會。

  盈盈低聲道:「東方不敗!」令狐沖心中念頭相同,此時師父所使的,正是當日東方不敗持繡花針和他四人相鬥的功夫。他驚奇之下,竟忘了傷處劇痛,站起身來。旁邊一隻纖纖小手伸了過來,托在他腋下,他全然不覺;一雙妙目怔怔地瞧著他,他也茫無所知。

  當時嵩山絕頂之上,數千對眼睛,只有一雙眼睛才不瞧左岳岳二人相鬥。自始至終,儀琳的眼光未有片刻離開過令狐沖身子。

  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叫,岳不群倒縱出去,站在封禪台的西南角,離台邊不到一尺,身子搖晃,似乎便要摔下臺去。左冷禪右手舞動長劍,越使越急,使的盡是嵩山劍法,一招接一招,護住了全身前後左右的要穴。但見他劍法精奇,勁力威猛,每一招都激得風聲虎虎,許多人都喝起彩來。

  過了片刻,見左冷禪始終只是自行舞劍,並不向岳不群進攻,情形似乎有些不對。

  他的劍招只是守禦,絕非向岳不群攻擊半招,如此使劍,倒似是獨自練功一般,又怎是應付勁敵的打法?突然之間,左冷禪一劍刺出,停在半空,不再收回,微微側頭,似在傾聽什麼奇怪的聲音。只見他雙眼中流下兩道極細的血線,橫過面頰,直掛到下頦。

  人叢中有人說道:「他眼睛瞎了!」

  這一聲說得並不甚響,左冷禪卻大怒起來,叫道:「我沒瞎,我沒瞎!哪一個狗賊說我瞎了?岳不群你這奸賊,有種的,就過來和你爺爺再戰三百回合。」他越叫越響,聲音中充滿了憤怒、痛楚和絕望,便似是一頭猛獸受了致命重傷,臨死時全力嗥叫。

  岳不群站在台角,只是微笑。

  人人都看了出來,左冷禪確是雙眼給岳不群刺瞎了,自是盡皆驚異無比。

  只令狐沖和盈盈,才對如此結局不感詫異。岳不群長劍脫手,此後所使的招術,便和東方不敗的武功大同小異。那日在黑木崖上,任我行、令狐沖、向問天、上官雲四人聯手和東方不敗相鬥,尚且不敵,盡皆中針受傷,直到盈盈轉而攻擊楊蓮亭,這才僥倖得手,饒是如此,任我行終究還是給刺瞎了一隻眼睛,當時生死所差,只在一線。岳不群身形之飄忽迅捷,比之東方不敗雖頗不如,但料到單打獨鬥,左冷禪非輸不可,果然過不多時,他雙目便為細針刺瞎。

  令狐沖見師父得勝,心下並不喜悅,反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害怕。岳不群性子溫和,待他向來親切,他自小對師父摯愛實勝於敬畏。後來師父將他逐出門牆,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張任性,浮滑胡鬧,確屬罪有應得,只盼能得師父師娘寬恕,從未生過半分怨懟之意。但這時見到師父大袖飄飄地站在封禪台邊,神態儒雅瀟灑,不知如何,心中竟生起了強烈的憎恨。或許由於岳不群所使的武功,令他想到了東方不敗的怪模怪樣,也或許他覺得師父勝得殊不光明正大,他呆了片刻,傷口一陣劇痛,便即頹然坐倒。盈盈和儀琳同時伸手扶住,齊問:「怎樣?」

  令狐沖搖了搖頭,勉強露出微笑,道:「沒……沒什麼。」

  只聽得左冷禪又在叫喊:「岳不群,你這奸賊,有種的便過來決一死戰,躲躲閃閃的,真是無恥小人!你……你過來,過來再打!」

  嵩山派中湯英鶚說道:「你們去扶師父下來。」

  兩名大弟子史登達和狄修應道:「是!」飛身上台,說道:「師父,咱們下去吧!」

  左冷禪叫道:「岳不群,你不敢來嗎?」

  史登達伸手去扶,說道:「師……」

  突然間寒光一閃,左冷禪長劍一劍從史登達左肩直劈到右腰,跟著劍光帶過,狄修已齊胸而斷。這兩劍勢道之淩厲,端的是匪夷所思,只如閃電般一亮,兩名嵩山派大弟子已遭斬成四截。

  台下群雄齊聲驚呼,盡皆駭然。

  岳不群緩步走到台中,說道:「左兄,你已成殘廢,我也不會來跟你一般見識。到了此刻,你還想跟我爭這五嶽派掌門嗎?」

  左冷禪慢慢提起長劍,劍尖對準了他胸口。岳不群手中並無兵器,他那柄長劍從空中落下後,兀自插在臺上,在風中微微晃動。岳不群雙手攏在大袖之中,目不轉瞬地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劍尖。劍尖上的鮮血一滴滴地掉在地下,發出輕輕的嗒嗒聲響。左冷禪右手衣袖鼓了起來,猶似吃飽了風的帆篷一般,左手衣袖平垂,與尋常無異,足見他全身勁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,內力鼓蕩,連衣袖都欲脹裂,直是非同小可。這一劍之出,自是雷霆萬鈞之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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