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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三 比劍(6)


  當岳靈珊使出「泉鳴芙蓉」等幾招時,令狐沖更無懷疑,她這幾路劍法,是從華山思過崖後洞的石壁上學來的,尋思:「小師妹為什麼會到思過崖去?師父、師娘對她甚是疼愛,當然不會罰她在這荒僻的危崖上靜坐思過。就算她犯了什麼重大過失,師父、師娘也不過嚴加斥責而已。思過崖與華山主峰相距不近,地形又極兇險,即令是一個尋常女弟子,也不會罰她孤零零地去住在崖上。難道是林師弟受罰到崖上思過,小師妹每日去送飯送茶,便像她從前待我那樣嗎?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心口一熱。

  又想:「林師弟沉默寡言,循規蹈矩,宛然便是一位『小君子劍』。他正因此而得到師父、師娘和小師妹的歡心,怎會犯錯而受罰到崖上思過?何況師父早就要將小師妹配給林師弟。不會,不會,決計不會!」猛然想起:「難道小師妹……小師妹……」內心深處突然浮起一個念頭,可是這念頭太過荒唐,剛浮入腦海,便即壓下,一時心中恍恍惚惚,到底是個什麼念頭,自己也不大清楚。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岳靈珊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長劍脫手斜飛,左足一滑,仰跌在地。莫大先生手中短劍伸出,指向她的左肩,笑道:「侄女請起,不用驚慌!」

  突然間啪的一聲響,莫大先生手中短劍斷折,卻是岳靈珊從地下拾起了兩塊圓石,左手圓石砸在莫大先生劍上,那短劍劍身甚細,一砸之下,立即斷成兩截。跟著岳靈珊右手的圓石向左急擲。莫大先生兵刃斷折,吃了一驚,又見她將一塊圓石向左擲出,左側並無旁人,此舉甚是古怪,不明其意。驀地裏那圓石竟飛了轉來,撞在莫大先生右胸。砰的一聲,跟著喀喇幾響,他胸口肋骨登時有數根撞斷,一張口,鮮血直噴。

  這幾下變幻莫測,岳靈珊的動作不但快得甚奇,每一下卻又幹淨利落,眾人盡皆呆了。人人都看得分明,莫大先生占了先機之後,不再進招,只說:「侄女請起,不用驚慌。」那原是長輩和晚輩過招戰勝後應有之義。可是岳靈珊拾起圓石所使的那兩招,卻實有鬼神莫測之機。令狐沖卻明白,岳靈珊這兩招,正是當年魔教長老破解衡山劍法的絕招。不過石壁上所刻人形所使的是一對銅錘。岳靈珊以圓石當銅錘使,要拆招久戰,當然不行,但一招間擲出飛回,只要練成了運力的巧勁,圓石與銅錘並無二致。

  岳不群飛身入場,啪的一聲響,打了岳靈珊一個耳光,喝道:「莫大師伯明明讓你,你何敢對他老人家無禮?」彎腰扶起莫大先生,說道:「莫兄,小女不知好歹,小弟當真抱歉之至。尚請原諒。」莫大先生苦笑道:「將門虎女,果然不凡。」說了這兩句話,又是哇的一聲,一口鮮血噴出。衡山派兩名弟子奔了出來,將他扶回。岳不群怒目向女兒瞪了一眼,退在一旁。

  令狐沖見岳靈珊左邊臉頰登時腫起,留下了五個手指印,足見她父親這一掌打得著實不輕。岳靈珊眼淚涔涔而下,可是嘴角微撇,神情頗為倔強。令狐沖便即想起:「從前我和她同在華山,她有時頑皮,受到師父師娘的責駡,心中委屈,便是這麼一副又可憐又可愛的神氣。那時我必千方百計地哄得她歡喜。小師妹最開心的,莫過於和我比劍而勝,只不過我必須裝得似模似樣,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給她占了先機,決不能讓她看出是故意讓她……」

  想到這裏,腦海中一個本來十分模糊的念頭,突然之間,顯得清晰異常:「她怎麼會到思過崖去?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後,思念昔日我對她的深情,因而孤身來到崖上,緬懷舊事。後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,若非在崖上長久逗留,不易發現。如此說來,她在崖上所留時間不短,去了也不止一次。」轉頭向林平之瞥了一眼,尋思:「林師弟和她新婚,該當喜氣洋洋,心花怒放才是。為什麼他始終神色鬱鬱?小師妹給她父親當眾打了一掌,他做丈夫的既不過去勸慰,也無關心之狀,未免太過不近人情。」

  他想岳靈珊為了掛念自己而到思過崖去追憶昔情,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測,可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地見到,岳靈珊如何在崖上淚如雨下,如何痛悔嫁錯了林平之,如何為了辜負自己的一片深情而傷心不已。一抬頭,只見岳靈珊正在彎腰拾劍,淚水滴在青草之上,一根青草因淚水的滴落而彎了下去,令狐沖胸口一陣衝動:「我當然要哄得她破涕為笑!」在他眼中看出來,這嵩山絕頂的封禪台側,已成為華山的玉女峰,數千名江湖好漢,不過是一棵棵樹木,便只一個他刻骨相思、傾心而戀的意中人,為了受到父親的責打而在哭泣。他一生之中,曾哄過她無數次,今日怎可置之不理?

  他大踏步而出,說道:「小師……小……」隨即想起,要哄得她歡喜,必須真打,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動,說道:「你勝了泰山、衡山兩派掌門人,劍法非同小可。我恒山派心下不服,你能以恒山派劍法,跟我較量較量麼?」

  岳靈珊緩緩轉身,一時卻不抬頭,似在思索什麼,過了好一會,這才慢慢抬起頭來,突然臉上一紅。令狐沖道:「岳先生本領雖高,但竟能盡通五嶽劍派各派劍法,我可難以相信。」岳靈珊抬起頭來,說道:「你本來也不是恒山派的,今日為恒山掌門,不是也精通了恒山派劍法嗎?」臉頰上兀自留著淚水。

  令狐沖聽她這幾句話語氣甚和,頗有友善之意,心下喜不自勝,暗道:「我定要裝得極像,不可讓她瞧出來我是故意容讓。」說道:「『精通』二字,可不敢說。但我已在恒山多時,恒山派劍法應當習練。此刻我以恒山派劍法領教,你也當以恒山派劍法拆解。倘若所使劍法不是恒山一派,那麼雖勝亦敗,你意下如何?」他已打定了主意,自己劍法比她高明得多,那是眾所周知之事,倘若假裝落敗,別人固然看得出,連岳靈珊也不會相信,只有鬥到後來,自己突然在無意之間,以一招「獨孤九劍」或是華山派的劍法將她擊敗,那時雖然取勝,亦作敗論,人人不會懷疑。

  岳靈珊道:「好,咱們便比劃比劃!」提起長劍,劃了個半圈,斜斜向令狐衝刺去。

  只聽得恒山派一群女弟子中,同時響起了「咦」的一聲。群雄之中便有不識得恒山派劍法的,聽得這些女弟子這聲驚呼,而呼叫中顯是充滿了欽佩之意,也即知岳靈珊這招確是恒山劍法,而且招式著實不凡。

  她所使的,正是思過崖後洞的招式,而這招式,卻是令狐沖曾傳過恒山派女弟子的。

  令狐沖揮劍擋開。他知道恒山派劍法以圓轉綿密見長,每一招劍法中都隱含陰柔之力,與人對敵時,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勢,只有一招才乘虛突襲。他與恒山派弟子相處已久,又親眼見過定靜師太數次與敵人鬥劍,這時施展出來的,招招成圓,餘意不盡,顯然已深得恒山派劍法的精髓。

  方證大師、沖虛道長、丐幫幫主、左冷禪等人於恒山劍法均熟識已久,眼見令狐沖並非恒山派出身,卻將恒山劍法使得中規中矩,于極平凡的招式之中暗蓄鋒芒,深合恒山派武功「綿裏藏針」的要訣,無不暗贊。他們都知數百年來恒山門下均以女尼為主,出家人慈悲為本,女流之輩更不宜妄動刀劍,學武只是為了防身。這「綿裏藏針」訣,便如是暗藏鋼針的一團棉絮。旁人倘若不加觸犯,棉絮輕柔溫軟,於人無忤,但若猛力緊捏,棉絮中所藏鋼針便刺入手掌;刺入的深淺,並非決於鋼針,而決於手掌上使力的大小。使力小則受傷輕,使力大則受傷重。這武功要訣,本源便出於佛家因果報應、業緣自作、善惡由心之意。

  令狐沖學過「獨孤九劍」後,於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。他所使劍法原是重意不重招,這時所使的恒山劍法,方位變化與原來招式頗有歧異,但恒山劍意卻清清楚楚地顯了出來。各家高手雖然識得恒山劍法,但所知的只是大要,於細微曲折處的差異自是不知,是以見到令狐沖的劍意,均想:「這少年身為恒山掌門,果然不是幸致!原來早得定閑、定靜諸師太的真傳。」只恒山派門下弟子儀和、儀清等人,才看出他所使招式與師傳並不完全相符。但招式雖異,於本門劍法的含意,卻只有體會得更加深切。

  令狐沖和岳靈珊二人所使的恒山派劍法,均是從思過崖後洞中學來,但令狐沖劍法根底比岳靈珊強得太多,加之他與恒山派師徒相處日久,所知恒山派劍法的範圍,自非岳靈珊所及。二人一交上劍,若不是令狐沖故意相讓,只在數招之間便即勝了。拆到三十餘招後,岳靈珊從石壁上學來的劍招已窮,只得從頭再使。好在這套劍法精妙繁複,使動時圓轉如意,一招與一招之間絕少斧鑿之痕,從第一招到三十六招,便如是一氣呵成的一式大招。她劍招重複,除了令狐沖也學過石壁劍法之外,誰也看不出來。

  岳靈珊的劍招使得綿密,令狐沖依法與之拆解。兩人所學劍招相同,俱是恒山派劍法的精華,打來絲絲入扣,悅目動人。旁觀群雄看得高興,忍不住喝彩。

  有人道:「令狐沖是恒山派掌門,這路劍法使得如此精彩,也沒什麼稀奇。岳姑娘明明是華山派的,怎麼也會使恒山劍法?」有人道:「令狐沖本來也是岳先生的門下,還是華山派的大弟子呢,否則他怎麼也會這路劍法了?若不是岳先生一手親授,兩個人怎會拆解得這等合拍?」又有人道:「岳先生精通華山、泰山、衡山、恒山四派劍法,看來於嵩山劍法也必熟悉。這五嶽派掌門人一席,那是非他莫屬了。」另一人道:「那也不見得。嵩山左掌門的劍法比岳先生高得多。武功之道,貴精不貴多,你就算於天下武功無所不會,通統都是三腳貓,又有什麼用處?左掌門單是一路嵩山劍法,便能擊敗岳先生的五派劍法。」先一人道:「你又怎知,當真大言不慚。」那人怒道:「什麼大言不慚?你有種,咱們便來賭五十兩銀子。」先一人道:「什麼有種沒種?咱們賭一百兩。現銀交易,輸了賴的便是恒山派門下。」那人道:「好,賭一百兩!什麼恒山派門下?」先一人道:「那個賴的,便是尼姑!」那人「呸」的一聲,在地下吐了一口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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