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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二 並派(3)


  令狐沖明白他言語中皮裏陽秋,說什麼「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」,其實是諷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袖,「英俊年少」四字,更不懷好意,說道:「晚輩奉定閑師太遺命,執掌恒山門戶,志在為兩位師太復仇雪恨。報仇大事一了,自當退位讓賢。」他說著這幾句話時,雙目緊緊和左冷禪的目光相對,瞧他臉上是否現出慚色,抑或有憤怒憎恨之意,卻見左冷禪臉上連肌肉也不牽動一下,說道:「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,今後五派歸一,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的血仇,不單是恒山之事,也是我五嶽派之事。令狐兄弟有志于此,那好得很啊。」他頓了一頓,說道:「泰山天門道兄、衡山莫大先生、華山岳先生,以及前來觀禮道賀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達,請過去相見吧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是。少林方證大師和武當沖虛道長到了沒有?」左冷禪淡淡地道:「他二位住得雖近,但自持身分,是不會來的。」說著向令狐沖瞪了一眼,目光中深有恨意。令狐沖一怔,便即省悟:「我接任掌門,這兩位武林前輩親臨道賀。左冷禪卻以為他們今日不會來,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,對我可恨得更加厲害了。」

  便在此時,忽見山道上兩名黃衣弟子疾奔而上,全力快跑,顯是身有急事。峰頂上諸人不約而同地都向這二人瞧去。不多時兩人奔到左冷禪身前,稟道:「恭喜師父,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、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,率領兩派門人弟子,正上山來。」

  左冷禪道:「他二位老人家也來了?那可客氣得很啊。這可須得下去迎接了。」他語氣似乎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。但令狐沖見到他衣袖微微顫動,心中喜悅之情畢竟難以遮掩。

  在嵩山絕頂的群雄聽到少林方證大師、武當沖虛道長齊到,登時聳動,不少人跟在左冷禪之後,迎下山去。令狐沖和恒山弟子避在一旁,讓眾人下山。

  只見泰山派天門道人、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幫幫主解風、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、聞先生等前輩名宿,果然都已到了。令狐沖和眾人一一見禮,忽見黃牆後轉出一群人來,正是師父、師娘和華山派一眾師弟師妹。他心中一酸,快步搶前,跪下磕頭,說道:「令狐沖拜見兩位老人家。」

  岳不群身子一側,冷冷地道:「令狐掌門何以行此大禮?那不是笑話奇談嗎?」令狐沖拜畢站起,退立道側。岳夫人眼圈一紅,說道:「聽說你當了恒山派掌門。以後只須不再胡鬧,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。」岳不群冷笑道:「他不再胡鬧?那是日頭從西方出來了。他第一日當掌門,恒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門左道的人物,那還不夠胡鬧?聽說他又跟大魔頭任我行聯手,殺了東方不敗,讓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寶座。恒山派掌門人居然去參與魔教這等大事,還不算胡鬧得到了家嗎?」

  令狐沖道:「是,是。」不願多說此事,岔開了話題:「今日嵩山之會,瞧左師伯的用意,是要五嶽劍派合而為一,合成一個五嶽派。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?」岳不群問道:「你意下如何?」令狐沖道:「弟子……」岳不群微笑道:「『弟子』二字,那不用提了。你倘若還念著昔日華山之情,那就……那就……」微微沉吟,似乎以下的話不易措詞。

  令狐沖自給逐出華山門牆以來,從未見過岳不群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,忙道:「你老人家有何吩咐,弟子……晚輩無有不遵。」

  岳不群點頭道:「我也沒什麼吩咐,只不過我輩學武之人,最講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。當日你不能再在華山派耽下去,並不是我和你師娘狠心,不能原宥你的過失,實在你是犯了武林大忌。我雖將你自幼撫養長大,待你有如親生兒子,卻也不能徇私。」

  令狐沖聽到這裏,眼淚涔涔而下,哽咽道:「師父師娘的大恩,弟子粉身碎骨,也難以報答。」岳不群輕拍他肩頭,意示安慰,又道:「那日在少林寺中,鬧到我師徒二人兵刃相見。我所使的那幾招劍招,其中實含深意,盼你回心轉意,重入我華山門牆。但你堅執不從,可令我好生灰心。」

  令狐沖垂首道:「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為,弟子當真該死。如得重列師父門牆,原是弟子畢生大願。」岳不群微笑道:「這句話,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。你身為恒山一派掌門,指揮號令,一任己意,那是何等風光,何等自在,又何必重列我夫婦門下?再說,以你此刻武功,我又怎能再做你師父?」說著向岳夫人瞧了一眼。

  令狐沖聽得岳不群口氣鬆動,竟有重新收自己為弟子之意,心中喜不自勝,雙膝一屈,便即跪下,說道:「師父、師娘,弟子罪大惡極,今後自當痛改前非,遵奉師父、師娘的教誨。只盼師父、師娘慈悲,收留弟子,重列華山門牆。」

  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,群雄簇擁著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,上得峰來。岳不群低聲道:「你起來,這件事慢慢商量不遲。」令狐沖大喜,又磕了個頭,道:「多謝師父、師娘!」這才站起。

  岳夫人又悲又喜,說道:「你小師妹和你林師弟,上個月在華山已成……成了親。」她口氣頗有些擔憂,生怕令狐沖所以如此急切地要重回華山,只是為了岳靈珊,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,就算不發作吵鬧,也非大失所望不可。

  令狐沖心中一陣酸楚,微微側頭,向岳靈珊瞧去,只見她已改做了少婦打扮,衣飾頗為華麗,但容顏一如往昔,並無新嫁娘那種容光煥發的神情。

  她目光和令狐沖一觸,突然間滿臉通紅,低下頭去。

  令狐沖胸口便如給大鐵錘重重打了一下,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,身子搖晃,站立不定,耳邊隱隱聽得有人說道:「令狐掌門,你是遠客,反先到了。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,老衲卻來得遲了。」令狐沖覺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,定了定神,見方證大師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前,忙道:「是,是!」拜了下去。

  左冷禪朗聲道:「大夥兒不用多禮了。否則幾千人拜來拜去,拜到明天也拜不完。請進禪院坐地。」

  嵩山絕頂,古稱「峻極」。嵩山絕頂的峻極禪院本是佛教大寺,其後改為道家,近百年來成為嵩山派掌門的住所。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「禪」字,卻非佛門弟子,其武功屬於道家。

  群雄進得禪院,見院子中古柏森森,殿上並無佛像,大殿雖也甚大,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卻有不如,進來還不到千人,已連院子中也站滿了,後來者更無插足之地。

  左冷禪朗聲道:「我五嶽劍派今日聚會,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,光臨者極眾,大出在下意料之外,以致諸般供應,頗有不足,招待簡慢,還望各位勿怪。」群豪中有人大聲道:「不用客氣啦,只不過人太多,這裏站不下。」左冷禪道:「由此後院更上二百步,是古時帝皇封禪嵩山的封禪台,地勢寬闊,本來極好。只是咱們布衣草莽,來到封禪臺上議事,流傳出去,有識之士未免要譏刺諷嘲,說咱們太過僭越了。」

  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,往往有封禪泰山或封禪嵩山之舉,向上天呈表遞文,乃國家盛事。這些江湖豪傑,又怎懂得「封禪」是怎麼回事?只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極,別說坐地,連呼口氣也不暢快,紛紛說道:「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,既有這等好所在,何不便去?旁人愛說閒話,去他媽的!」說話之間,已有數人沖向後院。

  左冷禪道:「既是如此,大夥兒便去封禪台下相見。」

  令狐沖心想:「左冷禪事事預備得十分周到,遇到商議大事之際,反讓眾人擠得難以轉身,天下寧有是理?他自是早就想要眾人去封禪台,只不好意思自己出口,卻由旁人來倡議而已。」又想:「這封禪台不知是什麼玩意兒?他說跟皇帝有關,他引大夥兒去封禪台,難道當真以皇帝自居麼?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說他野心極大,統一了五嶽劍派之後,便圖掃滅日月教,再行併吞少林、武當。嘿嘿,他和東方不敗倒是志同道合得很,『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』!」

  他跟著眾人,來到封禪台下,尋思:「聽師父口氣,是肯原宥我的過失,准我重回華山門下。為什麼師父從前十分嚴厲,今日卻臉色甚好?是了,多半他打聽之下,得知我在恒山行為端正,絕無穢亂恒山門戶,心中歡喜。小師妹嫁了林師弟,他二位老人家對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,又知我沒偷盜《紫霞秘籍》、吞沒《辟邪劍譜》,以前冤枉錯了我,再加上師娘一再勸說,師父這才回心轉意。今日左冷禪力圖吞併四派,師父身為華山掌門,自要竭力抗拒。他待我好些,我就可以和他聯手,力保華山一派。這一節我自當盡力,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,同時也保全了恒山派。」

  封禪台為大麻石所建,每塊大石都鑿得極為平整,想像當年帝皇為了祭天祈福,不知驅使幾許石匠,始成此巨構。令狐沖細看時,見有些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,雖已塗抹泥苔,仍可看出是新近補上,顯然這封禪台年深月久,頗已毀敗,左冷禪曾命人好好修整過一番,只是著意掩飾,不免欲蓋彌彰,反而令人看出來其居心不善。

  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,都覺胸襟大暢。這絕巔獨立天心,萬峰在下。其時雲開日朗,纖翳不生。令狐沖向北望去,遙見成皋玉門,黃河有如一線,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,東南兩方皆是重重迭迭的山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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