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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一 繡花(6)


  盈盈身子一顫,低聲道:「別說啦。這不是人,是妖怪。唉,我小時候,他常抱著我去山上采果子遊玩,今日卻變得如此下場。」

 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衣衫袋中,摸出一本薄薄的舊冊頁,隨手一翻,其中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,正是那本《葵花寶典》。他握在手中揚了揚,心道:「這《葵花寶典》要訣注明,『欲練神功,引刀自宮。煉丹服藥,內外齊通。』老夫可不會沒了腦子,去幹這等傻事,哈哈,哈哈……」隨即又想:「可是寶典上所載的武功實在厲害,任何學武之人,一見之後決不能不動心。那時候幸好我已學得『吸星大法』,否則跟著去練這寶典上的害人功夫,卻也難說。」他在東方不敗屍身上又踢了一腳,笑道:「饒你奸詐似鬼,也猜不透老夫傳你《葵花寶典》的用意。你野心勃勃,意存跋扈,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?哈哈,哈哈!」

  令狐沖心中一寒:「原來任教主以《葵花寶典》傳他,當初便就沒懷善意。兩人爾虞我詐,各懷機心。」見任我行右目中不絕流出鮮血,張嘴狂笑,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,心中更感到一陣驚怖。

  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胯下一摸,果然他的兩枚睾丸已然割去,心想:「這部《葵花寶典》要是叫太監去練,那就再好不過。」將那《葵花寶典》放在雙掌中力搓,內力到處,一本原已十分陳舊的冊頁登時化作碎片。他雙手揮揚,許多碎片隨風吹到了窗外。

  盈盈雖不明《葵花寶典》的精義,但見東方不敗練了這門功夫後,變成這等不男不女的模樣,也猜得到其中包含不少奸邪法門,見父親將書毀去,籲了一口氣道:「這種害人東西,毀了最好!」令狐沖笑道:「你怕我去練麼?」盈盈滿臉通紅,啐了一口,道:「說話就沒半點正經。」

  盈盈取出金創藥,為父親及上官雲敷了眼上針傷。各人臉上給刺出的針孔,一時也難以計數。盈盈對鏡一照,見左頰上劃了一道血痕,雖然極細,傷癒之後,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跡,不由得鬱鬱不樂。

  令狐沖道:「你占盡了天下的好處,未免為鬼神所妒,臉上小小破一點相,那便後福無窮。」盈盈道:「我占盡了什麼天下的好處?」令狐沖道:「你聰明美貌,武功高強,父親是神教教主,自己又為天下豪傑所敬服。兼之身為女子,千嬌百媚,青春年少,東方不敗就羡慕得不得了。」盈盈給他逗得噗嗤一笑,登時將臉上受傷之事擱在一旁。

  任我行等五人從東方不敗的閨房中出來,經過花園、地道,回入殿中。

  任我行傳下號令,命各堂長老、香主,齊來會見。他坐入教主的座位,笑道:「東方不敗這廝倒有不少鬼主意,高高在上的坐著,下屬和他相距既遠,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。這叫做什麼殿啊?」

  上官雲道:「啟稟教主,這叫作『成德殿』,那是頌揚教主文成武德之意。」任我行呵呵而笑,道:「文成武德!文武全才,那可不容易哪。」向令狐沖招招手,道:「沖兒,你過來。」令狐沖走到他座位之前。

  任我行道:「沖兒,當日我在杭州,邀你加盟本教。其時我光身一人,甫脫大難,許下的種種諾言,你都未必能信,此刻我已複得教主之位,第一件事便舊事重提……」說到這裏,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幾拍,說道:「這個位子,遲早都是你坐的,哈哈!」

  令狐沖道:「教主、盈盈待我恩重如山,你要我做什麼事,原不該推辭。只是我已答允了人,有一件大事要辦,加盟神教之事,請恕晚輩不能奉命。」

  任我行雙眉漸漸豎起,陰森森道:「不聽我吩咐,日後會有什麼下場,你該知道!」

  盈盈移步上前,挽住令狐沖的手,道:「爹爹,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,何必為這種小事傷神?他加盟本教之事,慢慢再說不遲。」

  任我行側著一隻左目,向二人斜睨,鼻中哼了一聲,道:「盈盈,你就只要丈夫,不要爹爹了,是不是?」

  向問天在旁陪笑道:「教主,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,性子執拗得很,待屬下慢慢開導于他……」正說到這裏,殿外有十餘人朗聲說道:「玄武堂屬下長老、堂主、副堂主,五枝香香主、副香主參見文成武德、仁義英明聖教主。教主中興聖教,澤被蒼生,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。」

  任我行喝道:「進殿!」只見十餘條漢子走進殿來,一排跪下。

  任我行以前當日月神教教主,與教下部屬兄弟相稱,相見時只抱拳拱手而已,突見眾人跪下,當即站起,將手一擺,道:「不必……」心下忽想:「無威不足以服眾。當年我教主之位為奸人篡奪,便因待人太過仁善。這跪拜之禮既是東方不敗定下了,我也不必取消。」當下將「多禮」二字縮住了不說,跟著坐下。

  不多時,又有一批人入殿參見,向他跪拜時,任我行便不再站起,只點了點頭。

  令狐沖這時已退到殿口,與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遙,燈光又暗,遠遠望去,任我行的容貌已頗為朦朧,忽想:「坐在這位子上的,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,卻有什麼分別?」

  只聽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讚頌之辭越說越響,顯然眾人心懷極大恐懼,自知過去十餘年來為東方不敗盡力,言語之中,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處,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,倘若要算舊帳,不知會受到如何慘酷的刑罰。更有一干新進,從來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,只知努力奉承東方不敗和楊蓮亭便可升職免禍,料想換了教主仍是如此,是以人人大聲頌揚。

  令狐沖站在殿口,太陽光從背後射來,殿外一片明朗,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有近百人伏在地下,口吐頌辭。他心下說不出厭惡,尋思:「盈盈對我如此,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,我原非順她之意不可。待得我去了嵩山,阻止左冷禪當上五嶽派的掌門,對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二位有了交代,再在恒山派中選出女弟子來接任掌門,我身一獲自由,加盟神教,也可商量。可是要我學這些人的樣,豈非枉自為人?我日後娶盈盈為妻,任教主是我岳父,向他磕頭跪拜,原是應有之義,可是什麼『中興聖教,澤被蒼生』,什麼『文成武德,仁義英明』,男子漢大丈夫整日價說這些無恥的言語,當真玷污了英雄豪傑的清白!我當初只道這些無聊的玩意兒,只是東方不敗與楊蓮亭所想出來折磨人的手段,但瞧這情形,任教主聽著這些諛詞,竟也欣然自得,絲毫不覺得肉麻!」

  又想:「當日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上,見到魔教十長老所刻下的武功,曾想魔教前輩之中,著實有不少英雄好漢。若非如此,日月教焉能與正教抗衡百年,互爭雄長,始終不衰?即以當世之士而論,向大哥、上官雲、賈布、童百熊、孤山梅莊中的江南四友,哪一個不是奇才傑出之士?這樣一群英雄豪傑,身處威逼之下,每日不得不向一人跪拜,口中念念有辭,心底暗暗詛咒。言者無恥,受者無禮!其實受者逼人行無恥之事,自己更加無恥。這等屈辱天下英雄,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漢?」

  只聽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聲音從長殿彼端傳了出來,說道:「你們以前都在東方不敗手下服役,所幹過的事,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,一一登錄在案。但本教主寬大為懷,只瞧各人今後如何,決不會追究前事,翻算老賬。今後只須大家盡忠本教主,本教主自當善待爾等,共享榮華富貴。」

  瞬時之間,殿中頌聲大作,都說教主仁義蓋天,胸襟如海,大人不計小人過,眾部屬自當謹奉教主令旨,忠字當頭,赴湯蹈火,萬死不辭,立下決心,為教主盡忠到底。

  任我行待眾人說了一陣,聲音漸漸靜了下來,又道:「但若有誰膽敢作逆造反,不服令旨,那便嚴懲不貸。一人有罪,全家老幼淩遲處死。」眾人齊聲道:「屬下萬萬不敢。」

  令狐沖聽這些人話聲顫抖,顯得十分害怕,暗道:「任教主還是和東方不敗一樣,以恐懼之心威懾教眾。眾人面子上恭順,心底卻憤怒不服,這個『忠』字,從何說起?」

  只聽得有人向任我行揭發東方不敗的罪惡,說他如何忠言逆耳,偏信楊蓮亭一人,如何濫殺無辜,賞罰有私,愛聽恭維的言語,禍亂神教。有人說他敗壞本教教規,亂傳黑木令,強人服食三屍腦神丸。另有一人說他飲食窮侈極欲,吃一餐飯往往宰三頭牛、五口豬、十口羊。

  令狐沖心道:「一個人食量再大,又怎食得三頭牛、五口豬、十口羊?他定是宴請朋友或是與眾部屬同食。東方不敗身為一教之主,宰幾頭牛羊,又怎算是什麼罪行?」

  但聽各人所提東方不敗罪名,越來越多,也越來越瑣碎。有人罵他喜怒無常,哭笑無端;有人罵他愛穿華服,深居不出。更有人說他見識膚淺,愚蠢胡塗;另有一人說他武功低微,全仗裝腔作勢嚇人,其實沒半分真實本領。

  令狐沖尋思:「你們指罵東方不敗如何如何,我也不知你們說得對不對。可是适才我們五人敵他一人,個個死裏逃生,險些兒盡數命喪他繡花針下。倘若東方不敗武功低微,世上更無一個武功高強之人了。當真胡說八道之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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