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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六 圍寺(4)


  那兩名漢子至此方始擺脫了令狐沖目光的羈絆,同時向後縱出,便如兩頭大鳥一般,穩穩地飛出數丈之外。群豪忍不住齊聲喝采,他二人劍法如何,難以領會,但這一下倒縱,躍距之遠,身法之美,誰都知道乃極上乘的功夫。

  那老者道:「令狐公子劍底留情,若是真打,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創,豈能讓你們將一路劍法從容使完?快來謝過了。」

  兩名漢子飛身過來,一躬到地。挑菜漢子說道:「今日方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公子高招,世所罕見,适才間言語無禮,公子恕罪。」令狐沖拱手還禮,說道:「武當劍法,的是神妙。兩位的劍招一陰一陽,一剛一柔,可是太極劍法嗎?」挑菜漢道:「卻叫公子見笑了。我們使的是『兩儀劍法』,劍分陰陽,未能混而為一。」令狐沖道:「在下在旁觀看,勉強能辨別一些劍法中的精微。要是當真出手相鬥,也未必便能乘隙而進。」

  那老頭道:「公子何必過謙?公子目光到處,正是兩儀劍法每一招的弱點所在。唉,這路劍法……這路劍法……」不住搖頭,說道:「五十餘年前,武當派有兩位前輩師長,在這路兩儀劍法上花了數十年心血,自覺劍法中有陰有陽,亦剛亦柔,唉!」長長一聲歎息,顯然是說:「哪知遇到劍術高手,還是不堪一擊。」

  令狐沖恭恭敬敬地道:「這兩位大叔劍術已如此精妙。武當派沖虛道長和其餘高手,自必更加令人難窺堂奧。晚輩和眾位朋友這次路過武當山腳下,只因身有要事,未克上山拜見沖虛道長,甚為失禮。待此事一了,自當上真武觀來,向真武大帝與沖虛道長磕頭。」令狐沖為人本來狂傲,但适才見二人劍法剛柔並濟,內中實有不少神奇之作,雖找到了其中破綻,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綻,因之心下的確好生佩服,料想這老者定是武當派中的一流高手,因之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摯。

  那老者點頭道:「年紀輕輕,身負絕藝而不驕,也真難得。令狐公子,你曾得華山風清揚前輩的親傳嗎?」令狐沖心頭一驚:「他目光好生厲害,竟知道我所學的來歷。我雖不能吐露風太師叔的行跡,但他既直言相詢,可不能撒謊不認。」說道:「晚輩有幸,曾學得風太師叔劍術的一些皮毛。」這句話模棱兩可,並不直認曾得風清揚親手傳劍。

  那老者微笑道:「皮毛,皮毛!嘿嘿,風前輩劍術的皮毛,便已如此了得麼?」從挑柴漢手中接過長劍,握在左手,說道:「我便領教一些風老前輩劍術的皮毛。」

  令狐沖躬身道:「晚輩如何敢與前輩過招?」

 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,身子緩緩右轉,左手持劍向上提起,劍身橫於胸前,左右雙掌掌心相對,如抱圓球。令狐沖見他長劍未出,已蓄勢無窮,當下凝神注視。那老者左手劍緩緩向前劃出,成一弧形。令狐沖只覺一股森森寒氣,直逼過來,若不還招,已勢所不能,說道:「得罪了!」看不出他劍法中破綻所在,只得虛點一劍。突然之間,那老者劍交右手,寒光一閃,向令狐沖頸中劃出。這一下快速無倫,旁觀群豪都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。但他如此奮起一擊,令狐沖已看到他脅下是個破綻,長劍刺出,徑指他脅下「淵液穴」。

  那老者長劍豎立,當的一聲響,雙劍相交,兩人都退開了一步。令狐沖但覺對方劍上有股綿勁,震得自己右臂隱隱發麻。那老者「咦」的一聲,臉上微現驚異之色。

  那老者又劍交左手,在身前劃了兩個圓圈。令狐沖見他劍勁連綿,護住全身,竟沒半分空隙,暗暗驚異:「我從未見過誰的招式之中,竟能如此毫無破綻。他若以此相攻,那又如何破法?任我行前輩劍法或許比這位老先生更強,但每一招中難免仍有破綻。難道一人使劍,竟可全無破綻?」心下生了怯意,不由得額頭滲出汗珠。

  那老者右手捏著劍訣,左手劍不住抖動,突然平刺,劍尖急顫,看不出攻向何處。

  他這一招中籠罩了令狐沖上盤七大要穴,但就因這一搶攻,令狐沖已瞧出了他身上三處破綻,這些破綻不用盡攻,只攻一處已足制死命,登時心中一寬:「他守禦時全無破綻,攻擊之時,畢竟仍有隙可乘。」當下長劍平平淡淡地指向對方左眉。那老者倘若繼續挺劍前刺,左額必先中劍,待他劍尖再刺中令狐沖時,已遲了一步。

  那老者劍招未曾使老,已然圈轉。突然之間,令狐沖眼前出現了幾個白色光圈,大圈小圈,正圈斜圈,閃爍不已。他眼睛一花,當即回劍向對方劍圈斜攻。當的一響,雙劍再交,令狐沖只感手臂一陣酸麻。

  那老者劍上所幻的光圈越來越多,過不多時,他全身已隱在無數光圈之中,光圈一個未消,另一個再生,長劍雖使得極快,卻聽不到絲毫金刃劈風之聲,足見劍勁之柔韌已達化境。這時令狐沖已瞧不出他劍法中的空隙,只覺似有千百柄長劍護住了他全身。那老者純采守勢,端的是絕無破綻。可是這座劍鋒所組成的堡壘卻能移動,千百個光圈猶如浪潮一般緩緩湧來。那老者並非一招一招地相攻,而是以數十招劍法混成的一團守勢,同時化為攻勢。令狐沖沒法抵禦,只得退步相避。

  他退一步,光圈便逼進一步,頃刻之間,令狐沖已連退了七八步。

  群豪眼見盟主戰況不利,已落下風,屏息而觀,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。

  桃根仙忽道:「那是什麼劍法?這是小孩子亂畫圈兒,我也會畫。」桃花仙道:「我來畫圈,定然比他畫得還圓。」桃枝仙道:「令狐兄弟,你不用害怕,倘若你打輸了,我們把這老兒撕成四塊,給你出氣。」桃葉仙道:「此言差之極矣。第一,他是令狐盟主,不是令狐兄弟。第二,你又怎知道他害怕?」桃枝仙道:「令狐沖雖做了盟主,年紀總還是比我小,難道一當盟主,年紀便大了幾歲,便成為令狐哥哥、令狐伯伯、令狐爺爺、令狐老太爺了?」

  這時令狐沖又再倒退,群豪都十分焦急,耳聽得桃谷六仙在一旁胡言亂語,更增惱怒。

  令狐沖再退一步,波的一聲,左足踏入了一個小水坑,心念一動:「風太師叔當日諄諄教導,說道天下武術千變萬化,神而明之,存乎一心,不論對方招式如何精妙,只要有招,便有破綻。獨孤大俠傳下來的這路劍法,所以能打遍天下無敵手,便在能從敵招之中瞧出破綻。眼前這位前輩的劍法圓轉如意,竟沒半分破綻,可是我瞧不出破綻,未必便真無破綻,只是我瞧不出而已。」

  他又退幾步,凝視對方劍光所幻的無數圓圈,驀地心想:「說不定這圓圈的中心,便是破綻。但若不是破綻,我一劍刺入,給他長劍這麼一絞,手臂便登時斷了。」

  又想:「幸好他如此攻逼,只能漸進,當真要傷我性命,卻也不易。但我一味退避,終究是輸了。此仗一敗,大夥兒心虛氣餒,哪裏還能去闖少林,救盈盈?」想到盈盈對自己情深義重,為她斷送一條手臂,又有何妨?內心深處,竟覺能為她斷送一條手臂,實乃十分快慰之事,又覺自己負她良多,須得為她受到什麼重大傷殘,方能稍報深恩。

  言念及此,內心深處,倒似渴望對方能將自己一條手臂斬斷,當下手臂一伸,長劍便從老者的劍光圈中刺了進去。

  當的一聲大響,令狐沖只感胸口劇烈一震,氣血翻湧,驚怖之下,一隻手臂卻仍完好。

  那老者退開兩步,收劍而立,臉上神色古怪,既有驚詫之意,亦有慚愧之色,更帶著幾分惋惜之情,隔了良久,才道:「令狐公子劍法高明,膽識過人,佩服,佩服!」

  令狐沖此時方知,适才如此冒險一擊,果真是找到了對方劍法的弱點所在,只是那老者劍法實在太高,光圈中心本是最兇險之處,他居然練得將破綻藏於其中,天下成千成萬劍客之中,只怕難得有一個膽敢以身犯險。他一逞而成,心下暗叫:「僥倖,僥倖!」只覺一道道汗水從背脊流下,當即躬身道:「前輩劍法通神,承蒙指教,晚輩得益非淺。」這句話倒不是尋常客套,這一戰於他武功的進益確是大有好處,令他得知敵人招數中之最強處,竟然便是最弱處,最強處都能擊破,其餘自迎刃而解了。

  那老者既見令狐沖敢從自己劍光圈中揮刃直入,以後也就不必再比。他向令狐沖凝視半晌,說道:「令狐公子,老朽有幾句話要跟你說。」令狐沖道:「是,恭聆前輩教誨。」那老者將長劍交給挑菜漢子,往東走去。令狐沖將長劍拋在地下,跟隨其後。

  到得一棵大樹之旁,和群豪已相去數十丈,雖可互相望見,話聲卻已傳不過去。那老者在樹蔭下坐下,指著樹旁一塊圓石,道:「請坐下說話。」待令狐沖坐好,緩緩說道:「令狐公子,年輕一輩人物之中,如你這般人才武功,那是少有得很了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不敢。晚輩行為不端,聲名狼藉,不容于師門,怎配承前輩如此見重?」

  那老者道:「我輩武人,行事當求光明磊落,無愧於心。你的所作所為,雖然有時狂放大膽,不拘習俗,卻不失為好男兒、大丈夫的行徑。我暗中派人打聽,並沒查到你什麼真正的劣跡。江湖上的流言蜚語,不足為憑。」

  令狐沖聽他如此為自己分辯,句句都打入心坎,不由得好生感激,又想:「這位前輩在武當派中必定位居尊要,否則怎會暗中派人查察我的為人行事。」當即站起身來,恭立受教。

  那老者又道:「請坐!少年人鋒芒太露,也在所難免。岳先生外貌謙和,度量卻嫌不廣……」令狐沖道:「恩師待晚輩情若父母,晚輩不敢聞師之過。」

  那老者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不忘本,那便更好。老朽失言。」忽然間臉色鄭重,問道:「你習這『吸星大法』有多久了?」

  令狐沖道:「晚輩于半年前無意中習得,當初修習,實不知是『吸星大法』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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